门铃响过一遍了,又在响第二遍,杜段生原本欲叫乔月白,想了想,从架子上把毛巾取下来,擦干净身上的水,随便套上衣服去客厅开门。
是送菜来的小厮,十八九岁的样子,头上生了癞痢,斑斑秃秃的一片,头发像干旱地偶尔冒出的几根杂草。他穿一件泥土褐短袄,笑道:“杜先生。”杜段生应了声,道:“小丁,就把菜放桌上罢。”说完去放在椅子上的湿衣服里掏钱,掏了半天没掏到,才想起大抵是在江水里扑腾的时候不小心落出去了。
书桌里还放了些钱。他道:“你等一等。”转身进了房。
一进房,便看见乔月白侧卧在床上,像是睡着了,杜段生脚步顿了顿,脸上泛起隐约的微笑。又放缓脚步,走到书桌屉子前将钱取出来。
把钱交到小丁手里,小丁接了,问道:“杜先生还有客人?”
杜段生道:“嗳。”就要关门。小丁又道:“老板说让杜先生没事的时候去店里吃,她亲自招呼您。”杜段生道:“哦,那替我谢谢你们老板。”
小丁见杜段生不愿多说,只好退了出去,临了又道:“杜先生淋了雨?衣服都是湿的。”
杜段生应了声,好笑道:“小丁,你今天话特别多。可是老板要求的?”小丁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只站在门口讪讪地笑起来,伸手去抠头。杜段生道:“别再抠了,原本头发就少。还要问什么我也知道,也就答了你,免得你回去不好交代——客人是个女孩子。”
小丁尴尬道:“杜先生聪明——”
杜段生笑道:“你也不要对我说好话。回去同你们老板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受不起。”小丁诺诺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关上房门,杜段生从客厅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只烟,用火柴点燃。由于吸得太猛,喉咙受了刺激,他狠狠地咳了几声,望着桌上的菜发起呆来。她在床上睡得那么沉,便让她多睡一会儿罢。
一支烟吸完了,杜段生又燃了一根,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把灯熄了,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窗帘没有关,外面是闪烁成一片的万家灯火。有人在做饭,从厨房那边走到这边来,绿色的大抵是鸡毛菜,酱色的或许是已经做好的烧菜,还有那些盆盆罐罐,实在弄不清是什么了;也有人在客厅里头打麻将,四人围一桌,伸手在桌上推来推去,面目都看起来十分模糊;还有人靠在沙发上面,正在读报纸,旁边似乎是他的妻,正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无非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菜价又涨啦,生活费根本不够用,又疑心干活的阿妈贪污了钱。
香烟一直烧到了末端,悬而未掉,长长的烟灰横成一道桥,轻轻一抖便会粉身碎骨。杜段生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熄了。这窗外的世界仿佛正在上演一出默片,很有蒙太奇的艺术感。
他在许多年前就喜欢这样去看世界,那时候才不过六七岁的光景,亲生母亲还健在。
他的家是一个旧式的乡下家庭,老太爷是满清遗老。母亲叫阮凤玉,极其普通的一个女人,长得不是很美,有着不符比例的硕大盆骨和胸脯。许是身体上的零件太重,看起来总有些呆呆的。父亲娶她是因为家中老太太的原因,说盆骨大的女人易生养。这说法似乎也不欠准确,毕竟母亲进门只一个月,肚子里便有了他。
他和母亲的关系既不亲密,也没有争执。有时候他恨不得她骂他,打他,那至少证明他们之间还有一些联系,可这从来也没有发生过。母亲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愣愣地对他说:“哦,你吃过饭了。”最后的“了”字总说得很轻,飘飘地滑过去,像是连这一个字也没有兴趣对他说完。
只有老太太关心他,最爱说的也不过是:“段生,你是杜家唯一的子嗣,不要乱闹,小心伤了身体。晓得不晓得?”对于什么叫乱闹他不知道,只好歹有这么一个人去管他,他便乖乖听话,绝不随便乱跑,而出门必定是骑在丫鬟的肩膀上。
五岁的时候,老太太给他请了个先生。先生教了一年的书,老太太便过世了。
哭了没有,他不记得。但是自打那天起,他就像疯了一样。先是动手打丫鬟,而后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给外头结交的小杂碎,始终没有人管他。随后他闹得越发凶了,把农户地里刚起的菜苗连根拔起,把人家家里的米缸打碎,再捉几只老鼠放过去。可这所有的恶作剧到最后总有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让他几乎怀疑这一切都是在梦里完成的。
有一次,他和小杂碎们坐船去河里糟蹋莲藕。将竹竿上绑了镰刀,远远地将莲蓬钩下来,一旦没了莲蓬的遮掩,到了下雨天,雨水便会从中间灌下去,莲藕也就烂掉了。他嫌用镰刀太慢,直接跳进水里去摘。荷干上具有进攻性的的尖刺扎过来他也不管,摘一个莲蓬便丢进水里,噗通噗通像一支乡味浓郁的曲子。那绿色漏斗状的小东西上黑色的凸起则是一只只蠕虫的尖嘴。
他正干得怒气冲冲,脚上却被水草缠住了,只来得及叫一声便郁郁地沉下去。船上的孩子急了,再闹都是群小孩子,一下子没了主见,也不知道下水去救他。闹了半天,只一个小男孩从船上跳下来。他当时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名字,在昏迷了数天后醒来,才知道救他的男孩子死了。
是代替他死的。小段生想着,恸哭起来。
母亲疑惑地问:“你哭什么?”他抬起头,震惊地看了母亲一眼,哭什么?一个人替他死了,她却问他哭什么!
病愈之后,他像换过一个人,再也不到外头闹了,也不说话,惟一的趣味便是凛然而冷漠地看周遭的一切。父亲,母亲,大太太,家里的丫鬟小厮,所有人的双眼处都现出两个黑漆漆的洞,这整个家都像是从老坟里头挖出来的,没有心,没有呼吸,没有灵魂。
后来母亲发生了一件事。其实他是第一个看到的。是半夜里,他睡不着,起身拨开窗户,却看见尖锐的镰刀形的月亮下,母亲同一个小厮在后院轻声说着话,说着说着,小厮在母亲颤颤的胸脯上抓了一把,母亲不恼,反而低声笑起来,笑得咯吱咯吱,也是死人复活时的笑声。
那小厮他认得,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目。长得勉强算清秀,脸上却像盖了黑蒙蒙的一层尸气。在他们这个家,谁不是死了活,活了死的?小段生突地对母亲生出一丝怜悯,悄悄关上窗,回床上躺着了。
随后的一天夜里,屋里的灯突然全亮了起来。他听见父亲冲天的怒吼,那吼声震得整个家都变成了母亲的胸脯,颤颤的。这个晚上,他在这怒吼中沉沉睡去,比任何一个晚上都要安稳且踏实,甚而做了一个关于桂花糖的美妙的梦。
第二天母亲就病倒在床上,那小厮也不见了。又过了一个月,母亲去世了。小段生平静地看着死去的母亲,阮凤玉,这个女人的脸上竟是挂着一丝浅淡笑容的——那终于是属于活人的笑。再后来,他的母亲变成了大太太,他也被送去了县城念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