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月白握住信纸的手微微松开了,仔细去看小妹,竟然有一种成人般的神色。她一向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可小妹看出来了。是了,又怎么会看不出呢,天天都同她睡在一起。父亲和大姐都不了解的,小妹却像是了解,也许是因为她们对于母亲的死是最痛的。
想到这里,月白拿另一只手去捏住月彼的,轻声问道:“你想母亲么?”
听到这个问题,月彼愣了愣,半晌才低下眼,道:“想。”
看见月彼的身子神经质般地抖了一下,月白才觉得自己的问题残忍。这样的问题,是问也不需要问的罢。她的心一直叫铜门给关住了,铜门外是叫人流连的美景,永远也过不完春天,蔷薇花就像是开到天边去一样;走进铜门里头才知道原来里头有这样一个黑沉沉的洞,面目狰狞得看不到一丝光,由于长年无人过问,恍惚间自己有时候也都遗忘了。那洞里却自己生长出意识,现在月彼要闯进来,她就要对她残忍;段生离得近了,她就要将他吸进来。
月白现出茫茫然的神色,刚才的快乐都转化成了一种惨淡的情绪。
月彼去看她,等了半天,见她不再说话,自己也不想说了,转身要走。
“段生是……”月白却突然开了口,又不知道怎么去介绍段生,想了想,道:“我想我是在爱他了。”说完这句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她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但却还没有想过去爱他,可是只刚才一瞬,她竟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
月彼也呆住了,她猜想段生是月白的男朋友,却没有想到月白一开口,却是说爱他。隔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却变得很兴奋,抓住月白的手问道:“二姐,你是在恋爱了么?”
月白被闹得脸红,羞赧道:“也许是的。”
月彼催促道:“什么叫也许呢,你快讲讲,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段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月白想,其实她并不了解,他那些细枝末节的动作总是从容体贴,看她的眼神也是温柔的,沐浴在里头,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在乎她的;可有时候又是叫人措手不及的暧mei,让她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做惯了,却怎么也不肯去想他也许拿她在当一场游戏玩。
想到游戏,乔月白觉得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脸上还挂着笑,道:“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我去做早饭。你既然醒了,也好复习一下功课。”说罢起身往房间外头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道:“不要跟父亲和大姐说。”
月彼见她神色突然变了,也不再追问,默默地应了一声,在月白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了,椅子上还有一些干厚的温度,同冬日里的湿冷气格格不入。
有了早上的那场对话,整个上午乔月白都显得魂不守舍,一直期盼着时钟快一点转过去,好叫他出现在她面前。他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就会忘记这种不安全感。其实他要是待她差一点,她就不会想要他了,或者他待她更诚恳一点,她也不会心心念念去想了。
偏偏都不是,她便要怀疑,要蛮缠,要得到,这大抵就是人的劣根性。
数着钟一圈一圈地滑掉了时间,终于到了四点整,乔月白已经收拾妥当,内里穿了一件鹅黄色棉袍,镶着白花边,将大衣披上了,又戴了一顶帽子,她对父亲道:“同学过生日,不得不去一趟,回来得也许会晚一些。”
父亲唔了一声,道:“和同学多相处一些也好,以后等你工作了,指不定要求人帮忙;与其求别人,不如求一求同学,好歹一起念过书,多少有些感情。”又看了她一眼,道:“你也仔细一下衣服,不要总穿旧的,走出去平白叫人家笑话。”
听到这句话,月白心里突然十分堵,几乎喘不过气。父亲总是这样,极好面子,明知道他全是为她好,却让人受用不下去。她将粉色的手套拿在手里,轻声答道:“嗳。”便踢踢踏踏出了家门。
杜段生在巷子口等她,她一走过去便看到他,正靠在墙上,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左腿弯曲着压在右腿上。他今天开了车来,车子停在一边。看见她,立起身子,温和地笑道:“你来了。”
她笑道:“嗯。”
杜段生定定地盯住她,片刻后低声道:“刚才我站在这里,有一种错觉,以为你再不会来了。我便想,要是你不来,我该怎么办呢。又或者突然一辆车打错了方向盘,不小心撞死了我,你来了,可是我已经死了,你会因为我伤心吗?”
“才几分钟,怎么光就胡思乱想,”乔月白愣住了,仿佛见了个半陌生的人,她第一次真正见到这样的他,抛下了他的翩翩风度,温柔中竟带着阴沉气,同多云天里冒不出头的太阳一般。可心里却生痛了一下,这样的他反而叫她更无可奈何了。她道:“我一定会来,你也绝不会死,因为我不要你死。”
杜段生淡淡道:“我想试一试等你的感觉,就提前了半个小时。”转而又半开玩笑道:“其实我已经想好了遗言,我死前要撑足最后一口气,对那边的男人喊一声,要是他看见一个短发的,极美丽的女孩子走出来,就告诉她要好好对待自己,不要替我报仇。”
说完过来牵住乔月白的手,道:“你记住了吗?”
乔月白呆了一呆,道:“尽听你满嘴胡诌!我才不要记住!”
杜段生不回话,看见她将手套拿在手里,问道:“怎么又不戴手套呢?”
乔月白道:“你都要留遗言了,我还戴手套作甚么呢?”
杜段生轻声笑了,道:“真傻,我们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一个专说傻话,另一个专说赌气话。”乔月白埋怨道:“好好的,你偏要说这样的话,叫人连看电影的心情也没有了。”
“月白,你对我说一句实话,你从来也没有像我这样去想过吗?”杜段生将手扶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直盯进她的心里去。
乔月白闭上眼,她想过吗,当然是想过的。
杜段生搂住她,低声道:“其实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两个人都不是完整的,所以在对方眼里看起来才这样有吸引力。平时再多快乐也好,一个人的时候还是要觉得孤独。月白,我常常在想,和你在一起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我们太像了,也许到最后非要毁灭了对方不可。”又道:“再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我们按原计划去看电影罢。”
乔月白道:“你知道我不想再看了,为什么要去看呢,在电影院的黑暗里,又看不清对方的脸,又不能说话。”
“也好,”杜段生又轻声笑起来,自嘲地道:“我们的生活都像是一场电影了,还去看电影干什么?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粉饰的太平里,只是怕去看到那阴沉的一面,可是或迟或早,幻想崩塌的一天都会到来的。”
乔月白哀哀地笑道:“那一天到来前总好先快乐一下。”
杜段生道:“对,我们应该好好的去快乐。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