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惶惶而过,梅香归来后感叹了一把新嫁娘的温婉可人,又替自家弟弟终于成家立业喜极而泣了一回,心情好的能飞上天去。她这番的积极向上,反倒愈发衬得连翘心底阴云密布。
瞅了瞅池塘中的初荷,连翘默默叹了口气,这日子过的着实悲摧。
“啊!那位姑娘,请留步!”
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连翘狐疑地抬眸四处看了看,不大的园子花香四溢,却没得半个人影。轻笑一声,连翘暗自思量着是不是近日思虑太多而恍惚着出现幻觉了。
举步,振奋精神,继续往翠微阁走。
“姑娘,那个,请等一等!”
这可不是幻觉。连翘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探了探,这才看见那层层叠叠的假山后头晃出一片青色的衣料。难怪方才没有见到,原来是被假山给挡住了。
走近,却是一位面有急色的年轻公子,是她从未见过的。瞧他身上衣服的做工,并不像是沈家宅子里做事的,何况他这副肩不能挑背不能扛的瘦弱身板。
连翘微微一笑,莫不是三少爷的朋友?“公子有何事?”
“呃,在下是城北药材铺的账房,大少爷吩咐在下今日来府中一趟。”那年轻公子说的很急,连面色都潮红了起来,“只是,方才带路的小哥有急事,在下原本按着那位小哥指的路走,不过如今看来,确实是迷路了。”话说到末了,倒是带了一丝无奈一丝惭愧。
连翘点了点头,原来是找大少爷的呀,只是沈家的下人何时也会如此匆忙的不懂待客之道了?
抹去那一点疑惑,连翘见他满头大汗的模样,暗地里道一声不容易。“既是如此,请公子随我来,翠微阁离这里并不算远。”
“那便多谢姑娘了!”
“不必客气,公子唤我连翘就好,我也不过是这里的丫鬟。”
园子离翠微阁很近,尤其连翘为了偷懒,向来走的是最便利的捷径,由此不过几个转弯就已经身在翠微阁外了。身后的年轻公子似乎是一声轻微的惊讶,随即她好像听到了‘原来就是这里’的话语,不由眉眼弯弯。
“二夫人多虑了,我并未针对任何人。”
方进堂内,书房里沈微清冷的语调便幽幽传来,连翘一愣,惑然地看向一旁的梅香。梅香撇了撇嘴,蘸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朱字。
朱?连翘想了想,城北药材铺的掌柜似乎就叫朱顺,是二夫人的表兄。听梅香说,二夫人虽然有意让朱顺借着沈家的名声做出一番事业来,可惜那位表兄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人又过于好大喜功,显得浮躁。大少爷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并没有计较太多,不过如今看来还是不行。
“大少爷,朱顺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么做,岂不是把他的后路都给绝了。这叫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子怎么活?”
“二夫人以为,没有沈家在背后撑着,他今天还能安稳地待在京城?”
此话说的极慢,字字透着慵懒,合着沈微向来清冷低沉的嗓音,赫然变的锋利无比。
连翘这个无关之人身在堂屋听着那一句话都觉得浑身起了一层小疙瘩,莫说此时正对着大少爷的二夫人。她似乎可以想象,大少爷那一脸的面无表情在二夫人看来绝对与青面獠牙的厉鬼没什么分别。
书房的潇湘帘被人掀开,果不其然地见二夫人被丫鬟搀着缓步而出,仿佛是一下子抽空了全部力气,惨白着一张如花美貌的容颜。
梅香抿唇掩着笑意微微摇了摇头,待她们主仆二人走出堂屋才转头对着那年轻公子道:“是颜公子么?大少爷正等着您呢。”
“什么?呃,好的。”
连翘见他又莫名的红了脸,瞅了瞅梅香带着戏谑的笑意,一时间有些怔忪。一个大男人,怎的这样轻易的就脸红了?
沈微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望着窗外纷飞的柳絮定下心绪。这药材铺能置办成如今这副模样,倒是叫他也难免佩服了一番,外债内欠的,还有那人私自拿去赌钱的银子,七七八八的合拢少说也得有五六千两。沈家再是能折腾,也扛不住这几个所谓的亲戚。
物极必反,小便宜贪得多了,未必不会招来祸害。
明明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为何人人皆是趋之若鹜,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呢?
颜其梁走进书房,一身天青色衣衫的沈家大少爷正侧身对着窗外若有所思。沈微一直穿极为素净的颜色,似乎正好应和他清冷的性子,即便什么话都不说,光是站在面前就能感觉一阵凉意。颜其梁曾经不止一次的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那些满身铜臭味,为了一分利也要盘算到底的商人。
可到底,他都是沈微。
“其梁来了。坐吧。”
颜其梁从善如流地在灯笼椅上坐下,梅香已然端着新沏的茶水,稳稳摆在他面前。低声道了一声谢,梅香便颔首微笑,退了出去。
“还顺手么?”沈微抿了一口茶,随手翻了翻账册副本问。
“都还好,联系了几处供货,伙计也重新招了几个。”颜其梁顿了顿,“只是最近金疮药消的很快,备货恐有不足。”
沈微抬眸看了看他,金疮药。
“还是按着原先定下的计划做,品质最是要紧。”
“这是自然。”
“有什么需要的就同齐海说。”
“是,大少爷。”
日头渐远,沈微午后方才回来,在书房一待便是整整一个下午,待到颜其梁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然到了晚膳时分。颜其梁自是不会在沈府吃饭,连翘看来大少爷也绝不是那种和善到开口留饭的主家,是以在这个问题上可谓是宾主尽欢。
入夜,凉风习习。连翘挑了挑灯芯,不由感叹夜凉如水。
许是连日来思虑过多,连翘躺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翻来覆去的滚了几遍,耳边阵阵虫吟的声音却愈发的清晰。重重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起身,连翘仔细听了听,估摸着里面的那位大少爷该是睡熟了的,随手捡了件衣裳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好不容易不用守夜,还真是折腾人呢。
连翘抬头望了望明晃晃的月,蓦然的有些出神。好似什么时候也曾经这样看过月亮,蟾宫、玉盘、广寒宫……
低低呻吟了一声,连翘有些懊恼地点了点额角,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呀!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连翘起身往小膳房走去,一醉解千愁,虽说她并没有什么千愁万苦的,不过喝点小酒的确是能睡的安稳些。
轻车熟路地找到酒瓮,还未打开就有阵阵沁人的酒香散发开来。拿着火折子点了一盏灯,连翘想起三少爷念念不忘的竹叶青,嘴角一抿。膳房的酒虽然不及专供少爷们的酒来的清醇,不过因为是沈府内院的丫鬟小仆们喝的,品质倒也还凑合。
就着酒盅嘬了一口,舌尖丝丝的辛辣不由得让她吐了吐舌头。真烈!
靠着酒瓮慢慢把一小盅酒灌下肚子,胃里火辣辣的像是要着起来,连翘收拾好器皿,回身时一道银光闪过。茫然地愣了愣,连翘顺着光芒凑近,移开一个蒸架,一个羊脂白的酒瓶和一只精致小巧的酒盅便映入了眼帘。
伸手晃了晃酒瓶,三分满的重量让她有些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捻了捻指尖,没有灰尘,酒味也很新鲜。莫不是焦大叔一时忘记的?连翘沉吟了片刻,焦大叔的应该会直接拿酒葫芦灌吧,这样附庸风雅的用酒盅,总觉得不怎么现实。
脑袋沉沉的,一丝睡意朦胧而至,连翘揉了揉眼,又瞅了瞅眼前的物件,抬手掩了掩哈欠。罢了罢了,不过一个酒瓶而已。
回到床榻,连翘裹了裹被子,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朦胧中不忘感叹一番杜康之美。
“连翘,你喝酒了?”晨起,梅香端着清水进屋,一愣,随即猛的凑近连翘,眨了眨眼有些诧异地问。
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怔的浑身一僵,连翘恍惚着点了点头。梅香古怪的目光看的她不免朝铜镜里望了望,并无什么差错嘛。莫不是大少爷不喜丫鬟们沾酒?可梅香之前并未与她说过呀,何况大少爷自己还藏着几坛子好酒呢。
斟酌了一番,连翘小心着问:“怎么了?”
梅香摇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诧异连翘这么小也能喝酒罢了。”
“哎?”
梅香暖暖一笑,连翘觉得有些无力,及笄的女孩子已经可以嫁人了的,何况穷人家的女孩子一般在十五岁的年关过了以后就自动及笄,她如今也算得上是待嫁少女一枚。
梅香见她开始打理长发,主动接过木梳站在她背后帮忙。这酒香,怎么这样像……
“连翘,大少爷今日便要去别庄住了,我已经安排了马车,早膳过后就可以出发。”绕好一束发,梅香取了一支桃花簪细细地簪好,左右瞧了瞧,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嗯,好。”季初,正是各家商铺报账的时候,也是沈微最忙碌的时候。
梅香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下冉起一股怅然。“连翘……”
“什么?”
“……没什么。要好好照顾大少爷。”
连翘狐疑地透过铜镜看了看身后的梅香,依旧是温温和和的模样,莞尔一笑道:“我知道的,梅香不用担心。”
临出门时大少爷似乎多瞧了她两眼,连翘怔怔地低头自省了一番,再抬头时却发现他已经走开很远。狐疑地抬手嗅了嗅,酒味真的很浓么?不过就一杯而已,况且她还特地重新换了一身衣服。
梅香同连翘说过别庄,大抵和翠微阁的布置相仿,因是原本就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梅香也就没有一起跟去。马车一直往城东走,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便已然到了。齐海停了车,连翘掀开帘子一瞧,普普通通的一方宅院,完全看不出是沈家所有。
“连翘姑娘,别庄里自有专门的仆妇,我这还有些事,就不能陪姑娘进去了。”
连翘忙的回身,对眼前这个笑的敦厚的据说是大少爷心腹的男子一阵赧然。“不打紧的,我自己进去就好。”
齐海点了点头,嘱咐了一声出门迎接的中年仆妇,便又驾车走了。
连翘望了望扬起的一丝尘土,拍了拍依旧有些急促的心跳。在沈府这么些年,她还从未被人如此礼遇过,如今这感觉,真是颇为诡异。
别庄里的仆妇不多,常年住在这里的也就一个厨娘同一个门房,其他的几个人都是定时招来的短工,只每年的这几日会来这里。连翘在别庄里四处转了转,恍然间明白为什么梅香说她没有必要跟来,这摆设这布局,虽不能说同翠微阁一模一样,但却总能让人有莫名的熟悉感。再者这里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陈列,也让连翘彻底知晓了大少爷沈微是个多不在意吃穿用度的人。
起码,翠微阁还有些金堆银砌的感觉呀。
草草一逛,连翘有些倦乏地靠着窗楞,混混沌沌。
思绪有些迷离,连翘说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清醒万分。头顶那一轮孤月很是清明,周身却是黄沙茫茫,耳边一串串银铃相碰的悦耳之声,间或夹杂着小孩子特有的绵软却清脆的笑声,那般肆意。
连翘不由的抿了抿嘴角,仿佛被感染了一般轻轻弯起,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连翘……”
似是有人在唤她,连翘茫然地四处瞧了瞧,却是连个鬼影子都未曾见到。那声音低沉的很,像是被压在喉间的喃喃。连翘恍惚着思索了半晌,猛的一个怔愣。
醒了。
“大……少爷?”
眼前的清冷公子,不是沈家大少是谁?连翘摸着有些僵硬的脖子转头看了看,残阳似血。一惊,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沈微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的面容,停滞不离。芙蓉如面柳如眉。
突然的,连翘尚沉浸在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着的思绪中时,发上一个陌生的重量一晃而过,定睛看时,赫然发现大少爷的手中已然多了一支簪,四瓣桃花,中心是用琉璃萃成的芯蕊,分明是梅香替她簪上的桃花簪。
“你知道,这是什么?”淡淡的问话,连翘方要开口的话语被堵在嘴边。
没有等她回答,沈微细细摩挲着手中细长的桃花簪,继续说:“已经迫不及待要成为我的人了么?”
那仿若喃喃自语的问话惊的连翘睁大了双眸,猛的直起身子,原本束起的发经着一阵晃动,四散开来。
风过耳,浓密的乌黑长发划过完美的弧度,好似上好的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