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是一只可怕的猛兽,连翘一手摸着马背,一面暗自思忖。
一连赶了小半个月的路,身下不是高头骏马便是马车木板,饶是再娇嫩的人都磨出了一分坚韧。一直身在冰天雪地中的人不会懂得什么叫做寒冷,但如若那人尝过了炉火的温暖,便会觉得原来寒冷是如此难熬。连翘默默叹了一口气,走过山川湖泊才晓得原来沈府是那般狭小,小到装不下一粒沙。
“小姐又在看马啊。”明儿小丫头端着一盆浆洗干净的衣服,从门边走来。
连翘应了一声,到一边水缸里取了一瓢水净了手,自发自动地帮她晾晒。
明儿和程岩在第二日傍晚的时候追上了他们,却没有见到马车,连翘一直奇怪既然他们四人都没有坐马车,那把车赶来做什么?贺兰瑾只是一直笑,笑的连翘很是不解,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能悻悻作罢。
这里是南国柳城,水泽府地,当朝太后出生并且成长的地方,城门口上遒劲的柳城二字,还是先皇御笔亲书的。原先张府的宅子自张万千和张夫人故去以后便一直空着,后来先皇下旨在张府旧址上建起了一座祠堂,里面供奉着张家的列祖列宗。张万千虽然膝下无子,但有了张太后这个女儿,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贺兰瑾租住的房子正好在张家祠堂后面的一条弄堂里,屋子不大,但好在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因为背靠环绕柳城的静水河,所以屋后还带了一块不小的空地。连翘心下已然堆了不少疑惑,例如贺兰瑾既是马商,但为何总不见他出门谈哪怕任何一宗的买卖,又例如这屋后带着长长的一栏马厩,可为何就只圈着两匹马儿,再例如为何他们这屋子每日都有白鸽飞舞。
伸手扯平一件长衫,绯红色,连翘知道这定是贺兰瑾的。明明是男子,却从来只穿绯色的衣服,偏生他穿起来还格外的好看,真真是要羡煞她们这些女子了。
“今日要去买菜么?”晒好衣服,连翘看了看日头还早,转头问明儿。
明儿略略思虑了一番道:“要的,厨房里只剩下一棵白菜和一小块肉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明儿愣了一愣,“小姐要去?”
连翘眨了眨眼反问:“不可以么?”
明儿连连摇头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菜场里人多嘈杂,环境也不太好。”
连翘笑了笑说:“不打紧的。”
明儿见她笑的很是清醇,张了张嘴又把原先要说的话咽了下去,重新想了想道:“那我去拿些钱两。”
柳城很是富裕,这富裕不似京城一般繁华若锦,只是人人都能将日子过下去罢了,哪怕是街头行乞之徒,一日得来的钱财粥菜也可以维持生计。烟柳画舫,清水碧波,小桥人家,泼墨似的清淡典雅。
连翘手上拎着一小篓的田螺,里面插了几根稻草,明儿走在她身边仅仅半步的距离,菜篮子已经装的满满当当。出门的时候连翘见她特地换了一只大些的菜篮子,贺兰瑾难得的没在葡萄藤下乘凉,屋子里有隐隐的说话声。连翘想了一程,估摸着是有客人才对。
明儿买菜很是大度,不问价钱贵与不贵,只看菜蔬好与不好,连翘在一边看的心惊,小丫头却是顾自挑的仔细。一场菜买下来,统共花了三钱银子,连翘心想这要是婶娘家里,都可以吃上两三日了。
回到屋子的时候还是没有看见贺兰瑾,倒是程岩在一旁劈柴,身边已然摞起了一堆的干柴。
“小姐!”程岩抬手抹了一把汗,起身。
连翘这几日已经对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尊敬应变自然,此时见他如此,心绪倒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在心里又叹了一声习惯的可怕。
明儿将她手上唯一仅有的战利品拿了过去,连翘听见田螺壳子相碰的一阵悉索声,再抬头时小丫头已经迈着欢快的步子朝厨房走去。明儿对私自进入厨房的人有一股莫名的抵触,连翘想起四喜说她娘亲也是如此,说是因为每个当家的女人都会将厨房看的很重,从不轻易让人踏进她们的天下的缘故。只是连翘念着明儿的年岁,她都还未曾及笄,这么小的年纪也未免对厨房太过执着了吧。
无事可做,连翘便懒懒地坐在葡萄藤下,看着程岩劈柴。她在这里住了几日便闲了几日,贺兰瑾每每都说她病才刚好,须得好好调养一阵。做饭洗衣都有明儿,她就算想插手也会被明儿一个眼神给镇住,不说她有多强悍,只是那满眼委屈一副我做错什么了的表情,实在搅的她良心不安。一来二去,她便真的好好养了起来。
这日程岩劈柴的数量叫明儿看的很是咋舌,狐疑地将他从头看到脚,直看的程岩落荒而逃。
晚饭备的很齐,一碗红烧肉,一碗白菜粉条,一碗葱豆腐,还有一碗肉田螺。以前她和阿九常去田间摸田螺,煮熟后将田螺肉取出,和着肉一起剁碎,再放上葱姜调味,最后塞进空了的田螺壳里干煮。田螺肉多,又鲜美,这肉田螺一做,阿九铁定吃的满是口水。原本连翘买了一篓田螺就是想做这肉田螺,却没想明儿却死活不让她动手下厨,只听着她说了一遍做法便将她好端端地请了出来。
瞅着眼前卖相颇佳的肉田螺,连翘再一次觉得明儿此人的厨艺实在高深的很。
“这是?”贺兰瑾夹了一只田螺,看了半晌,没琢磨出个门道,转头看向连翘。
大抵明儿以前从未做过这一道菜,连翘见他这般问法,更是确定了原先的猜想。“这是田螺,里面加了猪肉和葱姜末,乡人一般都这么做。”
贺兰瑾点了点头,咬出肉来细细一嚼,喉间有一声低哼。
“味道还不错,是连翘做的吧。”
摇摇头,连翘笑了笑说:“是明儿做的,我只是跟她说了做法。”
贺兰瑾低低一笑,戳了戳田螺空壳,若有所思地说:“有这么硬的壳子,还不是一样被人吃的干干净净。”
连翘一愣,想了想说:“田螺身软,若是没有这壳子护着,怕就等不到被人吃的那一天便一命呜呼了。”
贺兰瑾抬头看她,沉默了一番,突然笑了笑说:“这肉田螺味道真的很好啊。”
连翘迟疑着点了点头,但见他吃的一脸高兴,心想还好他吃的惯。
第二日,贺兰瑾一大早便出门,程岩待到晌午,院子里飞来一只白鸽,程岩取下鸽子脚下的纸条,交代了一声便也出了门。连翘此时方才知道,原来那些每日飞来的鸽子竟都是信鸽。再一想,难怪贺兰瑾每日不出门都不见他着急,果然马商都不简单。
连翘依旧无事可做,在葡萄藤下眼巴巴的瞅着明儿晃来晃去。
隔壁隐隐有说话声,连翘心下一奇,住下这么些日子,她还从来没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
“京城……西面……沈家……”
连翘一愣,沈家?咬了咬下唇,连翘轻轻走到一人高的围墙下,侧耳倾听。
“柳州是块肥肉啊,再加上太后又出自咱们柳州,若真要……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中年男子的声音似乎是带着一丝叹息,中间有不少停顿。
“最近京城很不安生,先是太后遇刺,上月十七郑王的世子妃又在迎娶路上遇刺,哎。郑王拥兵早已街知巷闻,看来皇上也是忍到头了。”
“老翁,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要传了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老朽老矣,原本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没想到老了老了偏还碰上乱事。”
“老翁的意思难道是……”
“功高震主是每个皇帝都忌惮的,郑王怕是等不及了。”
“那依老翁看,这成王是……还是……”
“不管他成王不成王,柳州不像京城,只要沈家一天不倒,柳州便只能是沈家的柳州。”
连翘听的真切,此时也只能捂着胸口,目瞪口呆。背上出了一身凉汗,连翘只觉得两腿发软,贴着围墙缓缓滑了下去,似是失了全身的气力。
明儿出来不见了连翘的身影,忙的四处寻找,屋里屋外都走了一遍却依旧没有半个人影。明儿心下一急,正要出门寻人,跑过院子的时候猛的收了脚步。
围墙下,一个翠色的身影窝在浅浅的阴影下,双手抱膝,垂着脑袋,很是无助。明儿几步跑去一看,拍了拍胸口压下一阵惊慌。
“小姐在这里做什么?”
连翘不答话,动也不动一下。
明儿担心她身体不适,忙的也蹲下身子,“小姐,怎么了?”
连翘缓缓抬头,眼眶微红,明儿一惊,忙的伸手取搀她。“小姐不要吓明儿啊!是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
连翘摇了摇头,扶着明儿晃悠着慢慢站了起来。深深呼吸了几口,算是平了平心。“没事,刚刚不小心睡着了,是梦魇。”
“梦魇?”
“嗯,是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