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次日上午即回东华门营署销假,不巧正遇上驷院院卿因南苑御马之事,和内大臣在那里大伤脑筋,见容若回来销假,如获至宝,叫他无论如何要去南苑一趟,三两天便可回来。
容若曾在上驷院呆过一年,勤于职守,又聪明绝顶,于相马驯马及饲养一道自有一套独门绝技,离开之后,院卿凡遇棘手之事,总要请他回去指教一番。这御马之事一向是宫中大事,疏忽不得,内大臣便开口叫容若去帮忙几天。容若闻言,沉吟不语,觉得行止两难,奈何王事急迫,也不容耽搁,便回家告知父母,沈宛那里叫松儿传话,之后草草收拾一番,便同院卿骑上马,直奔南苑而去。
谁知此行一住就是七天,容若早晚俱是忙碌不堪,也不觉时间过去很久,只有夜深人静之时,孤寂一身,躺在南苑马厩简陋的下处,思念着沈宛,殊不胜情。又想到此番离家匆忙,好些事来不及安排,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不知父亲病愈后每日早朝,身体可吃得消否,也不知沈宛那里,会怎样的忧心悬望。
好容易将上驷院的各项事宜料理清楚,容若归心似箭,恨不得一刻就回到家中,也顾不得金乌西沉,当即骑马一路疾驰,赶在正阳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回到后海府邸。进了大门,也顾不得浑身大汗,便立即去父母房中请安,见几个孩子正在祖母身边玩耍,佟姨娘和颜氏官氏也在此陪着闲话家常。
觉罗氏见容若满面风尘进了屋子,犹觉可亲,比得了珍宝还欢喜,笑吟吟道,“你可回来了,在南苑一向可好?走了七八天,也不带个信儿回来,叫人心中没个着落。”容若给母亲行了礼,回禀道,“儿子大是不孝,暌违膝下,有失晨昏定省之礼,让母亲担忧了。”觉罗氏道,“这却怪你不得,王命在身,只能是以国为家,此为大孝,何在朝夕。”
容若便追问父亲大人可安好,觉罗氏道,“你父亲事上接下,却也辛苦,此时尚在书房议事,身子还好,只是又忙碌起来,不是下属拜访,就是故旧攀谈,一天也难见个人影儿。”容若心内稍安,皱眉道,“父亲病体方愈,该少些操劳才是。”觉罗氏见容若面色微红,汗下如雨,叫他赶紧坐下,忍不住埋怨道,“先别管你父亲,瞧瞧你,也不让人省心,跑得满面是汗,年纪不小了,还是这么个急性子,南苑到此好几十里地,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韫儿姐弟已有好些日子未见到父亲,甚是想念,便过来缠住父亲,亲热一番。韫儿近来似乎又长高了不少,一举一动俨然大家淑女,佟姨娘望着她,赞许着说,“韫儿几时不见,越发长成个小美人儿了,眉眼和他父亲相似,只是更清秀些。韫儿这般的人品,也不知谁家小公子有这个福分呢。”
韫儿羞涩的不敢开言,觉罗氏微微一笑,道,“正是呢,我这长孙女宝贝似的,是不肯轻许人家的。前日到福亲王府吃寿酒,倒也有两个外孙女,只比韫儿大一岁,已经在议人家了,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哪儿及我们韫儿一半儿呢。”韫儿闻祖母所言,更是涨红了脸,扭身便走,小丫头在后面一路紧追而去,觉罗氏等一众女眷见了,俱笑个不停。
容若见母亲心情大好,与众人说说笑笑,也不忍即走,便陪着母亲闲话几句家常,又问了问福哥兄弟两的学业。觉罗氏觉出他心神不宁,说道,“你刚刚回家,必定有事情要打理,不必在此作陪,忙你自己的去吧。”
容若便和母亲告罪一声,回到自己的书房,匆匆更衣洗沐一番,急着要去看沈宛,便将松儿唤过来说,“你速去备马,我们这就出门。”却见松儿呆呆看着他,欲言又止,神情颇有些怪异。容若笑道,“你这小子,今日为何这副模样?蔫头耷脑的,就和霜打了一般。还不快去。”
松儿一声不吭,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封信,容若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心中忽觉一跳,那封面上端正小楷,写着“成公子亲启”,是沈宛的笔迹,只是并非二人惯常书信的格式。容若心里起疑道,御蝉忽然间写一封正式函柬做什么?莫非有何缘故?拆开信,刚看了两眼,失惊问道,“怎么?御蝉。。。。。沈姑娘走了?”
松儿看着主人的脸,怯生生回道,“是,沈姑娘回扬州了,大爷莫急,且听奴才细禀。沈姑娘是昨儿一早坐船走的,带了枝儿姐姐和赵嬷嬷两人,前天晚上交给我这封信,请我多多致意大爷,勿以她为念。还有好些留给大爷的东西,放在柳巷胡同,奴才已请示安管家,派了两个人过去日夜看守。这件事的前后奴才也不甚清楚,惟有顾老爷知道所有的内情。。。。。”
容若不等他说完,便叫备马立即去顾老爷处。松儿道,“大爷不必去了,顾老爷也有话和大爷说,所以大爷一回来,奴才即叫桂儿去请顾老爷来府里,想必一会儿就到。”容若听了,方颓然坐在椅上,呆呆的想了一刻,又低头继续看信。
沈宛的信也只是寥寥数语,感叹与容若今生无缘,惟期于来世,哀哀恳求他务必珍重,努力加餐,莫负自己一片苦心。又言自己虽柔弱女子,而于志节二字,定持之甚,此身可死,此心终不变也。末后又引《孟子》语,“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容若目眩神迷,将书信反复看了几遍,沉思再三,竟欲做回书,抽出一张素笺,拈笔在手,急切中竟不知作何语,过了一刻,方醒悟斯人已远,芳踪难寻,无奈掷笔于案,叹自己真是昏了头。此时已是初夏时节,天气闷热,容若焦灼难耐,如置身火炉之中,复又起身,在屋里转来转去,侯贞观前来。
果然过了一刻,贞观便来找容若,二人见面略作寒暄,容若便道,“这么晚了,有劳梁汾兄移步前来,实为有事相扰,御蝉为何竟不辞而别?小弟刚刚知晓,如在梦中,方才松儿说吾哥尽知端的,还望详细告知,不必隐瞒。”
贞观见他手里还拿着那纸信笺,脸上神情又急又痛,便道,“你切莫心急,御蝉之事,小弟尽知详情,今日正是来负荆请罪的。”容若大惑不解,惊问道,“这又奇了,御蝉归江南,吾哥何罪之有?我被你弄糊涂了,你若再不明言,要害死小弟么。”贞观深深叹口气,劝他且稳定心神,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便缓缓将前事细陈始末。
原来沈宛去意已决,见容若万般不舍,苦苦挽留,心中竟也踌躇起来,有些委决不下,未料他临时被抽调去了南苑马厩,归期未定,沈宛便狠下心来,决定趁此机会不辞而别,也免容若极力阻拦,不能成行。
沈宛请贞观前来,将近来容若家里的争闹,以及自己的心事,全部告诉了贞观,只是隐去明府威逼之事,又泣求道,“御蝉此时惟有一条路可走,离开是非之地,宁叫我负容若,也决不陷容若于不孝。求先生万勿推辞,成全小女子这点心愿,天高地厚之恩,来生定当犬马以报。”说罢倒身便拜。
贞观闻言,心中甚是作难,皱眉道,“想不到容若家里有这许多变故,我却一向不知,难怪他为老父之病,万分煎熬,几乎搭进半条性命。然此事关系非轻,却叫我实实难以周全。自古只有君子成人之美一说,哪有毁人姻缘之理。何况忝在知己,我岂敢当这个恶人?容若日后回来问起,我将何以处之?”
沈宛见贞观难以决断,只是跪地不起,痛哭道,“御蝉误落平康,不为豪门见容,已是无颜,在此流连不去,更是为人所轻,何以为人。此际茕茕孤女,无所依归,惟祈先生相助,送我回江南。我二人若是有缘,自有相会之期,若是无缘,御蝉惟长斋自守,孤独一生,绝不敢负彼恩情。”
贞观将她扶起,苦口婆心的劝说,沈宛仍是不改初衷,又兼她善于辞令,条理清晰,将贞观所言一篇篇驳回,之后竟说,“先生若是怕容若将来责怪,想撇清干系,御蝉也不敢强求,只得独自带仆婢回南,设若途中有变,惟一死而已。”
贞观一时哑口无言,无计可施。他自然理解沈宛的一片苦心,和当下的处境,又见她哭得玉惨花愁,泪痕盈颊,深为可悯,自忖她如今和容若这般情形,容若家里又闹得天翻地覆,勉强留下也是无益,便长叹口气,安慰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便是,你不必哭的如此伤惨,致损贵体,岂非我之罪过?”正好自己的弟子要回江南探亲,行李不多,便托他将沈宛一路护送到她扬州姑母家。刚巧是昨天早上,贞观将她主仆三人,亲自送上了通州运河的船上。
贞观将前事经过备细陈述,见容若仍是痴痴的看着自己,便又说道,“这件事,本是容兄的家事,轮不着小弟来多事,可我终究是相关之人,深知其中诸多委曲,御蝉又是那么哀哀求告,叫我难以袖手旁观。容兄或许会大大的怪罪于我,我也无可辩驳,甘愿领罪。。。。。”
容若不等贞观将话说完,便道,“小弟岂敢。御蝉自己决意要走,任谁也拦不住,即便是小弟在此,也不过是徒增一层烦恼而已。此际有吾哥一力担当,帮小弟周全料理,派人护送至家中,骨肉兄弟方能为此,小弟感恩不尽,铭于五内,何来怪罪一说。”
贞观道,“此话叫小弟愧死,不能替你将沈宛留住,小弟真乃一世之罪人,何恩之有。”言罢,只是叹气连连。容若紧蹙双眉,失神的靠坐在椅中,想到她昨日才刚离开,自言自语道,“我只是不明白,御蝉她,何如此一无留恋,不愿再见我一面,即便要走,何不将话说明,从容而去。。。。。。”
贞观低头斟酌半晌,缓缓道,“御蝉非寻常女子可比,不独有貌,抑且有识,行事颇为决断,便是男子也有所不及。据小弟看来,她正是不忍和你分离,才不辞而别,你也要体谅她用心良苦。你与御蝉相识结缘,乃是我的大媒,千里迢迢,玉成其事,我当然是衷心望你们二人永不分离,做一对神仙眷侣。事情演变到今日,空花终坠,劳燕分飞,我也未曾料到。你二人俱是痴情之人,如此消耗下去,终有一伤,也许就此分开,倒未见得是一件坏事。”
容若神情痛苦,低声道,“我已是让她伤透了心,虽然她信里未有一句怨言,可我知道她的委屈。她一向心高气傲,欲寻托付终生之人,却不想没名没份,别院而居,不成体统。我家里偏见颇深,顾忌纲常礼法,朝中议论,故而一再阻挠,父亲大人更是一怒成病。。。。。那时节,我真觉得走投无路,打算放手,想必她也是寸心灰尽,不想再让我为难。她要回江南,也和我正式说过,我自然竭力劝阻,况且她有了孩子,假以时日,父母大人终会接纳。未料到她不想拖累我,竟如此去意坚决。半载恩情,一旦付之流水。。。。。。”容若说到此处,心痛欲裂,再也说不下去。
贞观抬头看了容若一眼,神色颇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次得知沈宛有了孩子,想到她离京后的艰难,心中有些后悔,沉思片刻,又劝道,“你不必过于责怪自己,于事无补,徒劳人意。你心里也清楚,即便留下她,目前这个情形,你们二人各有隐衷,也难得欢愉。总是你二人命运多舛,有缘无份。但愿她回到姑母家隐居一阵,舒缓心结,能好过一些。或许你二人缘分尚存,日后钗合镜圆,亦未可料。”
容若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她这么不顾而去,心里多少有些怪我,这“薄幸”两字,我已是百口难分了,有何颜面指望她回心转意?惟有尽力弥补了。过一阵我会派家人去江南看望她,尽量保障她今后的生计。不过这些于她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她一向清高自尊,未必肯接纳。。。。。”
是夕贞观并未回家,在书房陪伴容若,一再宽解安慰他,容若终究是无法释怀。深宵之时,二人并榻而寝,容若长吁短叹,殊不胜情,捱至鸡鸣天晓,犹自神思萦萦,未曾合眼。次日早起,想到沈宛信中所言,留给他一些东西,便带着几个能干家人,和贞观一道去了柳巷胡同。
二人迈步进了小院,但见紫藤满架,桐荫遮天,草角花须,无不让人触景生情,悉将溅泪。等家人开了上房的门,进去书房一看,又见四壁光如水洗,书架上空空如也,燕子楼空,佳人何在,殊觉触目惊心,凄凉难禁。北墙一隅,整齐的堆放着几个箱笼,上面贴着封条,并附有详尽清单,工整娟秀的笔迹,一望而知是沈宛所写,箱笼里装的均是容若拿来怡情消遣的各种古玩陈设,书籍字画。
靠窗的几案上,仍摆放着那架古琴,已落下一层薄薄的尘土。沈宛信中提到,这架家传古琴陪伴自己十几年,见容若十分喜爱它,已将琴弦修好,留给他以作遗爱之记。容若茫然走过去,指尖轻抚琴弦,忆起沈宛在此埋首抚琴的情景,心中不胜感伤,又凄然想到,那天晚上,那琴弦无缘无故,双双断掉,难道这一切竟是天意?
心中正自胡思乱想,一眼瞥见古琴旁一盏五彩琉璃托盘上,盛满了淡粉色枯萎的花瓣,其间还有数十枚洁白如玉的莲子,煞是醒目。容若很是诧异,细细一看,认出那是芍药花瓣,芍药又名将离,莲子则有心苦一说,默默一想,体会到沈宛临去时殷殷难舍之意,凄然动容,隐忍多时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终至泪湿青衫。
贞观见容若兀自望着那一盘残花发愣,伤痛不已,难以自持,也明了沈宛寓意所在,心中叹道,正所谓“多情之人,反为情苦”,他二人多情如斯,偏偏又阴差阳错,不能在一起,空使我一片热肠,竟成镜花水月,怎不叫人扼腕叹息。便过去好言劝慰他,万不可如此沉湎,伤损精神。又见他此刻神思恍惚,方寸大乱,只得叫松儿等几个家人,先将封装好的箱笼尽快运回家,以免遗失,其余铺陈家什等,再行收检清楚。
松儿领着众家人收拾一番,又过来问询了几次,彼时容若背身立在窗前默默怀想,心中凄楚,闻言头也不回,只是心烦的说道,“你何必来问个不休,自己作主即可,怎样都行。”
贞观摇头叹息,便和松儿道,“你们主人此刻也无心料理这些,小事你自己做主,大事回去问安管家,不必再来一一请示。”松儿皱眉看着主人,唯唯答应着退下,贞观想容若此时流连于此,酸心忆故,大是不妥,便强行拉着他,离开此伤心断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