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总是难以预料,小如我小窝里的严重入侵事件。昨晚最后一次下楼,于昏暗光线下厨房洗菜池洗手,赫然发现那只入侵苍蝇停泊在水龙头顶部。不知是示威依旧,还是痴呆发作,还是闹够了明知难逃一死,所以干脆坦坦然停留在我眼皮底下和手边。这次我丝毫怜悯之心放松大意都不敢,悄悄取来试用多次合乎拍苍蝇标准的富木时装宣传彩册——我想那只苍蝇是知道我去拿凶器的。我如以往那样,瞄准了用力一抽,苍蝇应声落到地面,撕下一片卷纸包裹好,扔进抽水马桶放水抽掉。
不是我过于仔细,乃是因为如果扔进垃圾桶,没准过些天,一堆白花花小蛆就蠕动在桶里了。我小学时,裴家桥时期,老师要求响应上级号召“除四害”,要学生交老鼠尾巴若干条,或苍蝇若干只。我是中队长,自然上缴数字要更多。惜乎我家养猫历史悠久,即使不养猫阶段,老鼠似乎也不来侵扰。小弟长期住楼下,几乎没老鼠啃噬他的食物和书籍,他觉得无趣无聊,还专门以饼干屑铺在门口,引诱老鼠前来进餐,曰老鼠没吃的可怜,为母亲痛斥。
大约我是对老鼠毫无震慑力的,老鼠对我亦无同情心。景德镇市中心租屋内那只嚣张的耗子,尽管眼睛溜圆锃亮,我也丝毫看不出可爱来。偷吃我的柿子倒也罢了,只是不该偷吃多次我的舒肤佳香皂,那是我洗手洗衣服用的,恶心。它偷吃我三分之一柿子,居然还知道把涩嘴的皮吐掉成一堆,细碎整齐,我才不会像老糊涂的父亲那样赞不绝口它的聪慧呢。
曾经父母发现楼顶有一只行踪诡异、聪明绝顶的小生命,因此每天带了鸡骨头、瓜子等食物上去饲喂。父亲亦曾展示我看被那只小动物啃噬过的瓜子,细碎的小牙印一看便知是小型啮齿动物。父亲赞不绝口说真聪明,还知道剥瓜子呢,一定是什么神秘可爱的小啮齿动物。以后的事就不那么浪漫,姐姐告诉我,不过是一只老鼠而已。养猫世家最后竟然将老鼠当做珍稀动物饲喂,不亦令人讶异的轮回吗?
有时事实就是如此残酷,美好的生命往往脆弱,丑恶的生命反而旺盛。景德镇房东家那只与主人和平共处的老鼠,吃了那么多柿子也不得胃肠病,吃了我那么多舒肤佳香皂也没见拉肚子。难道我还要赞美讴歌它的顽强茁壮吗,那是变态现代诗人干的事。
回头再说上缴老鼠尾巴不成,就以苍蝇补偿。而我家因住四楼,卫生间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虽则只有一平米,也是独立的私人领地,所以苍蝇亦难觅踪影。无奈只好——现在想来仍恶心,一个如花似玉的小闺秀,和一帮7425厂的脏兮兮孩子,蹲在我家楼下化粪池边上,或者7425厂小平房宿舍公共大厕所旁粪坑边,守株待兔扑打前来聚餐的大苍蝇。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红头绿头大黑苍蝇,当时没觉得肮脏,而是很兴奋、很认真。
装了满满一钢笔墨水瓶子交给老师,里面蠕动着白花花的蛆,那是死亡的母苍蝇遗腹子。老师大约也觉得恶心,没有数多少只,教我自己扔了。我无法处理这些死的和活的害虫,又恐蛆们爬将出来继续祸害,遂将其连密封的钢笔墨水瓶一起,扔进学校烧落叶的火堆里。我从小到现在都认为,火是最能彻底消灭一切物体的物质,凡是令我恐惧或厌恶的物体,或者我想从世界上永远销毁的隐秘,我都全部付之一炬,冲进抽水马桶。
现在想来,玻璃瓶未必会烧融化,但蛆们一定都被烤干了。
“四害”中的臭虫,我从沛县回来住在设计院集体宿舍时,还有模糊的印象,褥子底下常见臭虫干瘪的尸体,我以为是被压死的。但是否被咬成遍体鳞伤,已经没有记忆。玄武门时期,就没有臭虫了,忽然就没有了。
梁实秋先生描绘的民国大陆时期,说各地旅馆没有不见臭虫的,以致他的一个朋友自制如三K党一样的全包套衣严加防范,半夜出来(我想是如厕),几乎吓死一个人。
其他的如苍蝇、蚊子、老鼠,为何到现在生命力还是如此顽强呢?
该灭绝的未被灭绝,不该灭绝的大量被灭绝。这就是人类的选择和作为。
2009.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