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带伞,以为雨不会下大。再者,在斜雨霏霏中漫步南浔,是很多骚人墨客渴求而难遇的呢。
总是自作多情地认为,假如天上真有一双慧眼扫视众生,我一定是他所眷顾的那种子民。连这次的重游江南小镇,也是赐予我如此美丽的机遇。
很奇怪呵,南浔是不像周庄、同里那样,市侩到把整个镇子圈成戏院,向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收取门票,展览着做过新漆的古老建筑,表演着陈旧的繁华和喧闹。但是南浔的游客始终寥寥,街上行人的稀少令我欣喜——南京的大街人流如织,密如蜂阵,如果我逃出都市,隐游小镇,依然陷入纷杂的方言、足音和流行色中,我,干吗要来南浔?
就是喜欢南浔,近乎执拗地喜欢。十年前第一次来游古镇,虽然那时,同里、周庄和南浔一样没有收门票,风格乍看起来,也差不多,可能前两者还更有内容。但是,当时身处其中没有特别的感受,而十年中,竟然魂牵梦萦,那一池白莲,铺满视野,知道是幻影,而久久拂之不去。
将一缕思慕,潜藏在心底,弹指间,竟是十年。
节令已过,罗星洲的娇嫩的鹅黄色的莲,一簇簇精巧的莲叶中,仍残余着;也有水红的,颜色便显得有些村朴。
但是,小莲庄的,我的像千羽天堂翩然而至的白鸽,栖落在翠玉波涛中的白莲呢;那些大朵大朵,开得含蓄、开得奔放,如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娴静幽雅的白莲呢,我心中的白莲,梦里的白莲呢?
满眼的残茎,张扬的荷叶,层层叠叠,挤挤挨挨,有繁密的壮阔,萧飒的悲凉。
那一大片绿,略带灰暗的浓绿,也是我眼前拂之不去的相思……白莲已死。秋凉如水。
雨越下越大了,很快的,我的发际,就有沥沥水珠滑落。
快回旅社吧,他说。
不,我想在雨中漫步
满地碎花的暗红长衫湿透了,深蓝的水面,遍布灰蓝枝叶的长裙,凉凉地贴在腿上。我独坐桥头,仰望灰色的天空,身后的黑瓦白墙,被秋雨洗过的静穆、苍凉,像我的表情。
美人靠边的回眸一笑,后来细细品味,竟有一抹淡定蓄在眼里,一丝无奈噙在嘴角。
喜欢南浔,喜欢它的真实。没有做过的痕迹,木制的建筑,色彩黯淡,质地斑驳;颓圮的砖墙,杂草湮没了水痕;河道的尽处,一叶轻舟渐渐淡去,两岸垂柳,却浓荫似帏。
和自己喜欢的人一同漫步在青石板上,感受细微的湿滑,聆听无序的石音片段地响起,在空寂的回廊里漂浮。
没有目的,没有欲念,没有牵手,只有两个身影、两颗心,若一。多好!
在民乐馆里站着,回味依稀童年的记忆。久久不忍离去。
想,如果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每天都要来听的。
玻璃展柜里,各式琵琶寂寞地陈列着单调的姿势,像唐代乐坊的女子,像未央被冷落的宫女。
凝视着,想再次地,让沧桑的手指,缓缓滑过那些坚韧的弦,感受轻微的割裂的疼痛。
久久不忍离去。
想,如果,再有乐师教习指法,我,还会有那样舒婉的情致,那样清明的心境么。小姐,这段料子做旗袍一定好看的。明天就要走吗?不要紧的,你留下一个地址,我可以给你寄过去的。商业街上一家旗袍店的小姐热情而很有分寸地向我推荐着。
《花样年华》,已经是旧片了;旗袍,也是旧装了。
都市里的旗袍,炫耀着奢华,招摇着香艳,或者,弥散着幽怨,传递着伤感。
而水乡的旗袍,则如我玉色瓷杯里的永不开放的茉莉,只将暗香,一点点、一点点地,洇在水里,洇入心里。
所以,一直就喜欢小城市,喜欢古镇,不要人多,嘈杂、纷乱、倾轧。
就像这样的雨天,路人都避入屋中,只有我,披着湿发,任清冷的雨水,流过眉头,流过颈窝,流向心里。
一个人走着,慢慢的,没有目的,没有欲念,没有牵手。
也好。
2004.7.31
最早刊载于《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