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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不久后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孟庆同迎来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面跳下一个健硕的蒙古女人。她从头上捋下毯子似的羊毛围巾,笑得浑身颤抖,她说,让我来拉扯红格格吧,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离不开她了,快把娃放我怀里来。

这个女人就做了孟家的管家,大家都叫她老额吉。

红格格的父亲带着驼队到内地出售皮毛和药材,父亲走后,母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不停地进食不停地排泄,人瘦得骨头要从皮上戳出来,眼珠子也要从眼眶子里挣出去。老额吉四处求医终不见效。有一天母亲说她想家了,要回娘家看看。老额吉以为她病得厉害说胡话。半夜老额吉被红格格哭醒,发现母亲不见了,赶紧找人出去寻找,在去内地的路上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她的身上有肉的地方都被狼叼去了。她是在找父亲的路上被狼叼的,她想父亲了,父亲就是她的家。失去母亲的父亲发了疯,他穿起一件老羊皮袄,把红格格揣在怀里,每天晚上骑马出去找狼,直到大后套的狼被他杀绝。

父亲舍不得红格格离开自己一步,他让红格格随他的驼队一起出去做生意,他找了一峰又肥又大的骆驼专门驮红格格,让他铺里的徒弟孟生专门拉这峰骆驼,并陪着红格格玩耍。孟生是个孤儿,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父亲收留了他在孟庆同里学徒,是孟庆同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所以他取名孟生。孟生比红格格大六岁,两小儿在一峰骆驼上长大,红格格离不开孟生了。他们经常把两只右手叠在一起,红格格盼着自己的手长得和孟生的一样大。可是红格格在长孟生也在长。红格格就说,哥,你等等我么。

红格格母亲死后,大清公主还是把那二十顷土地租给了红格格的父亲。随着红格格的长大,父亲不想让红格格再同他一起在驼背上颠簸了,他开始经营土地。几年的工夫他不断地承包蒙古王公放荒的土地,又不断地收租置地,很快他拥有了义和隆附近的一些土地。红格格十二岁开锁,他把红格格和孟生叫在一起,把他俩的手放在一起说,等红格格十五岁满了你们就成亲吧。红格格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高兴得泣不成声。可孟生愣在那里,他喃喃地说,红格格不是我的妹妹吗?

红格格的父亲拥有了一些土地,可比起义和隆的王家还是九牛一毛。王家之所以土地多,是因为王家有渠。于是父亲想修一条渠从黄河上引水,灌溉这些土地,让这些土地为他的红格格创造更多的财富。他自己早晚会死的,他想无论他在还是不在他的红格格都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他清点了一下家里的银子和粮食,恐怕连挖一条私渠一半的费用都不够。于是他下决心把包头的商铺卖了,再赊欠一部分工钱等秋后收了粮再还。主意已定,他骑着他的枣红马上路了,他让孟生和老额吉陪着红格格,他和孟生约好,三月初三让孟生到大佘太来接应他,因为西山嘴一带常有土匪出没。

事情办得很顺利,枣红马驮着红格格的父亲和为数不少的银子在三月初二就到了大佘太,进镇子时他看到两家埋死人的,哭哭啼啼的有气无力。他心中暗喜,当地有个说法,出门碰到埋死人的吉利。他住在一家车马店里等着第二天和孟生会合。晚上他点着胡油灯,拿出在包头瑞蚨祥商行给红格格买的一幅红绫子仔细端详,渐渐地眼里涌出了泪水,红格格是他的命根子啊。

突然他听到炕上有赤楞赤楞的响动,他操起胡油灯一看,原来是一只大老鼠在啃他炕上的米袋子。他提起手边的毡靴打上去,老鼠跑了。睡觉前他怕老鼠还来啃他的米袋子,他解下裤腰带把米袋子吊在了窗前的房梁上。睡到半夜他听到了更大的动静,他赶快点着胡油灯,他看到还是那只老鼠蹲在窗台上,正一跳一跳地够那只米袋子呢。它的身体看起来很笨重,跳两下就缩下来喘一会儿气,它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红格格的父亲看,是豁出去的表情。红格格的父亲又举起了毡靴子——红格格的父亲看见,这只筋疲力尽的大老鼠挣扎着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两只前蹄抱起来捣蒜般地给他作揖。红格格的父亲简直被惊呆了,他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老鼠磕头作揖的。他放下了靴子。他发现这只老鼠的肚子很大,他意识到这只老鼠怀着身孕,可能就要临产了。他站起来从袋子里掏出两把米撒在窗台上,吹灯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果然大老鼠生下了一窝小老鼠,在窗台上吱吱地叫着,围着大老鼠找奶吃。大老鼠仿佛已摸着了红格格父亲的脾气,一点都不害怕他,好像对他还有一点炫耀。

给马喂足了草,红格格的父亲想出去溜达溜达看孟生来了没有。一出大店的门,便听得镇子里鬼哭狼嚎乱作一团,一打听,红格格的父亲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镇子里发现了鼠疫,官兵封锁了镇子,谁敢往出走半步,格杀勿论。

尸体像一条条麻袋从房子里拉出来,或者拉尸体的人刚弯下腰也倒头死去。尸体无人掩埋,只好连房子一起烧掉,火光此起彼伏地腾空而起,到处是人肉烧焦了的味道。绝望的人们被一批批倒下的人吓傻了,他们企图跑出封锁圈,一条栅栏之隔,外面是生里面就是死。人们豁出去了,偷偷地像狗一样爬出去,或者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去,结果都是一样的,挨枪子儿,片刻不留地死去。人其实不怕死,就怕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死之将至的人们,面对最后的亲人谁都不敢靠近谁,他们体验到了亲情在死亡面前的残忍与冷漠。提前绝望的,背靠在墙根下等死,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他们过去不好意思出口的情歌: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难活不过个人想人。

远远看见哥哥你来,热胸脯贴上了冷窗台。

有一对中年夫妻,孩子们都死了,两个人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光顾着生娃养娃了,肚皮刚瘪了就又装上了,几乎没闲着。他们还没有为自己做过一点什么赏心悦目的事情。于是两个人关起门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兴奋到绝望的声音绕过房梁,一声接一声传遍了整个的村镇。听到这声音的人们不啻于听到鬼哭狼嚎,他们睁开昏睡的眼睛,脑袋往墙上撞,只求速死。

嗅到人肉味道的老鹰秃鹫在镇子上空盘桓,瞅准目标,一头俯冲下来,把活人也当死人吃掉。

红格格的父亲把给红格格买的红绫子放在银子口袋里,又把银子结结实实地捆在他的马背上。他拉着马站在一个空旷的高处向孟生来的方向瞭望。突然他的枣红马长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红格格的父亲知道孟生到了,孟生骑一匹母马,它和他的枣红马交配已经生下三匹小马驹,它们已经嗅到了彼此的味道。红格格的父亲走到离封锁线近一点的地方,他用他的双手把他的枣红马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掏出了蒙古刀,往枣红马的屁股蛋子上一戳。枣红马腾空而起,越过封锁线,向着孟生的母马飞奔而去。

封锁线上的官兵被这匹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冲着这匹马开枪。有一枪打中了,枣红马嘶鸣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卷起一片尘土。在这片尘土的掩护下它又腾起来向前奔去。

红格格的父亲全身无力地躺在那个大炕上,他感觉自己浑身火热股沟胀痛。窗台上的老鼠们已挪到了炕头上,一家老小嬉戏玩耍不亦乐乎。他挣扎起来,他想把房梁上的那袋子米拿下来,让老鼠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他站在窗台前,小心翼翼地生怕踩着脚边的老鼠们。他拿出蒙古刀割断裤腰带,一袋子米便訇然砸在炕头上,他没有接住这袋米的力气。老鼠们被全部压在米袋子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他开始吐血,他看到那么多的血,像妻子生红格格时的那么多血。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快长到他妻子那么大了,她们仿佛是一个人,她们是那么的美丽无双。对她们的爱已抽干了他的生命,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指望着孟生接过他的疼和爱。但他不知道把一个女人的全部交给一个男人是一件多么不可靠的事情。

他就要闭上眼睛了,他笑着说,像无数个夜晚在胡油灯下对倚在他腿上的红格格说,来,红格格,阿爸给你讲个故事——

3

子夜时分,麻钱和板凳来到了义和隆。站在坡上,放眼望去,只有两个院落大门口挂着雪亮的马灯。杨板凳嘟囔着说,这哪一家是孟家呀?哥你也没问清楚是东头的大户还是西头的大户。

苗麻钱说,别那么高声说话,咱俩是生人,你想把全村的狗都惹毛啊?赶快穿上裤子,跟我走就行了。苗麻钱甩开大步向坡下走,边走边提醒说,前面是个坟滩,腿抬高点,别让死人骷髅把你绊个跟头。板凳说,哥你来过吗,你咋知道有个坟滩。麻钱说,前一阵子这里埋了个闺女,一百天内要找到一个童男子合葬呢,你细皮嫩肉的小心小女鬼把你拉了去做新女婿。杨板凳的头发即刻直立起来,他扑上来拽着苗麻钱的胳膊,说,哥,甚叫个童男子。麻钱说,就是没碰过女人的后生。杨板凳想了想说,那我吃过我妈的奶算不算。苗麻钱说,那不算。板凳说,那甚才算碰过女人。苗麻钱说,就是公马跳在母马屁股尻子上,那就是碰过了。杨板凳说,哎呀哥,那我还是个童男子。哎呀哥,有人拽我的后襟呢。说着,杨板凳就摔了个跟头。

杨板凳连滚带爬跟着苗麻钱来到孟家,他的细葛布裤子已经湿透了。两个人正迟疑着,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从一匹高头大马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自称孟生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肯定是看完了亲圪旦的《打樱桃》骑马赶回来了。他一手提着马鞭一手敲门,他小心翼翼地敲门。麻钱和板凳看见一个小巧的女人一手捂着油灯站在门口。她穿一件红夹袄,头发漆黑,脸色苍白。她站在门里,孟生站在门外,他没有很快迈腿进门,他拨弄了两下手里的马鞭说,红格格我回来了。那个被叫做红格格的女人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发出一个什么声音。之后她转身往里面走,孟生跟在后面,示意他们也进来。红格格依然捂着灯站在堂屋门口,突然从她的身边跳起一条大白狗就向着麻钱和板凳扑来。孟生欢儿欢儿地叫着,摸着足有水斗大的狗头亲昵了一下,就领着狗到伙房拿出来两块馍,他把两块馍分别塞到麻钱和板凳的手里让他们往馍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塞到了欢儿的嘴里。欢儿吃了馍到麻钱和板凳的身上嗅了嗅,揪住他们的裤角撒起欢儿来。板凳心疼那条麻钱给他骗来的细葛布裤子,一直往后退着。孟生对着欢儿同时也是对着红格格说,这是我雇来的两个长工,他们还会木匠活,明天就让他们给我们抹房子打家具,一个月的工夫了。说到这里,红格格手里的油灯被一阵风吹灭了。灯灭了,月光就更亮了,月光下,红格格身上的红夹袄变成了麻灰色。麻钱感觉到站在屋檐下的红格格可能是因为冷瑟瑟发抖。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像一只皮影,没有声音,但她在发抖。

麻钱和板凳吃了几个和禾面馍就睡在伙房的火炕上。麻钱低着头,他在猜测被叫做红格格的这个姑娘多大年龄了,十五岁了还是更小一些。板凳蹭到窗台上,手指蘸了口水,捅开麻纸。他看见红格格和孟生一个进了正房,一个进了厢房,无话。

麻钱说,你不赶紧睡觉撩乱甚呢?

板凳说,哦,我看一看窗根儿下有没有尿盆子。

麻钱翻了个身说,饭钵子还没保证呢还惦记着尿盆子。大后生家的使劲一撅就能尿到院墙外去。看把你那个东西金贵的。

第二天一早麻钱被一泡尿憋醒,发现板凳不在了,他提起裤子出去找茅房,在骡马圈口几乎和红格格撞了个满怀。红格格用夹袄大襟兜着一只金红的南瓜,抿着嘴看着他笑。麻钱真的还没见过长得这么细致的人,她的好看和亲圪旦的好看不一样,亲圪旦是假的,她是真的,热乎乎的,触手可及的。麻钱一紧张不会说话了,他的左右脚像企鹅一样倒腾了几下,嘿嘿嘿地傻笑起来。红格格抬起尖俏的下颏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麻钱撒腿就跑。看见板凳正在茅房里弯腰撅腚的,不像是在拉屎,拉屎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架势。他喊道,哎板凳兄弟,你拉屎呢还是在吃屎呢,那么卖力气,快腾地方,我的屎憋到屁门沿子上了。板凳正拿着一把铁锹在茅坑里拌着土,然后甩到不远处的沤粪池里。他说,别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直接拉到沤粪池里去。

麻钱用一块土坷垃擦了屁股,心想,这板凳人是老实勤快,但心眼一点都不笨,精着呢。他回到院子里,红格格正倚着大白狗剥箩里的豆子,院子里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是酸粥咸菜。红格格依然用下巴颏指了桌子,意思让他吃饭。麻钱吃着酸粥就着酸蔓菁咸菜,龇牙咧嘴的,他吃得尽量动静小点,他怕红格格笑话。他用余光偷睨一眼红格格,看到了红格格的脚。红格格脚上穿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没有缠足,是一双自然脚。

麻钱已意识到了红格格的身世,她是一个母亲早亡的孤女,她的父亲去世已两年,他在马圈门口看到一条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掉的蓝对联。按河套地区的丧俗,老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贴黄对联,第二个春节要贴蓝对联。那个叫孟生的男人是她即将倒插门的女婿。可这个男人疼她并不爱她,他迷上了戏班子里的旦角亲圪旦,这不,他的马已经不在了,他追亲圪旦的戏班子去了。下个月也许就是他们定下的成亲的日子,这个日子能到吗?

麻钱又看了一眼红格格,她最多十五岁,脸上还毛茸茸的,她紧闭着淡粉色的嘴唇,专心剥豆子。麻钱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红格格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巴,从昨晚到现在没听她说过一句话。难怪孟生迷上亲圪旦,他是喜欢她的声音,对,他只能喜欢她的声音,亲圪旦的脸上就是抹上半口袋的白面也没有红格格好看。麻钱的心缩起来了,他心疼这个女人了,最后的一口饭噎在喉咙上,下不去了。他动静很大地放下碗筷,霍地站起来。他把红格格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来抹房子做家什,把这院子拾掇得像新的一样。麻钱还挥了一下手臂,像一个主人那样。

麻钱开始和泥抹房,他的力气大得吓人,他把满铁锹的泥巴往房顶上扔,中间不歇一口气。板凳从茅房里又跳进马圈里,他把踩瓷实了的骡马粪拆成砖块状,一块一块地晾在院墙上,这粪砖冬天添炕可耐用呢。到了傍晚,红格格把饭端在桌子上,是白面面条,一大瓷盆,两个小伙子山呼海啸般一扫而光。这个院子里一下热火朝天起来。夕阳下,墙皮上新鲜的碎麦秸一片灿烂,一片馨香。

板凳满怀信心地说,麻钱哥,你抹的房子真匀称。赶明儿我们把这几个粮仓重盖一下,我见过一种粮仓,下面用木椽搭成空的,通风防潮,可好用了。

麻钱在他肩上砸了一拳说,好好干伙计,拿了工钱赶快回口里说上一房媳妇,我好当大爹。

板凳红着脸说,我才不回口里呢,哪里没有女人哩。

麻钱说,咋,你也不想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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