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形山是并州与赵州、豫州的天然界山，北起拒马河，南至陵川、晋城，末梢延至豫州的林州、焦作等地，绵亘八百里。山之东南，即是坦荡无边的平原腹地。上党是大形山南端一块台地，因地势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
上党南有天井关，东有壶关口和壶口关，地理形势得天独厚。东汉时期，便依大形山之险在上党设置州郡。站在中原腹地仰望大形，山势如黑云压顶，巍然耸立；从上党俯瞰中原，一马平川、沃土良田，让人不免兴发“一蹴而就、囊中取物”之叹。自古便有“得上党可望得中原、得中原而兼得天下”之说。
前往上党多是山路。因历来便是军事要地和屯兵之所，道路颇为宽阔，并不十分难行。只是此刻走在上党之路上的一行人，对于目的地并不渴望。加上连日来多是雨雪天气，山风料峭，锥心刺骨，路面湿滑泥泞，倍添了行旅的愁苦。
一行人走走停停，诅咒着此行的目的地、诅咒着不长眼的老天爷，又巴不得此生就这样无休止地走下去。
“雪停了，风也小了点，侯爷不去骑马么？”郁青撩开毡布车盖看看外面，兴致勃勃的说。他的鲜卑胡语已经十分流利，和他的面目一样齐整。加之体格精壮，一身轻便的戎装，更显得白齿青眉，少年翩翩。
“你去骑吧！”塔寒裹紧了狐裘，又往里缩了缩脖子。心想，真是个孩子，这种鬼天气，还有兴趣一身泥一身冰的在马背上颠簸！就算是天气好、心情好，能坐车，自己就不会骑马。不过也是，郁青只有十五岁，和自己当年的年龄一样，那时，自己不也是个胡旋如风的翩翩少年……现在呢，不但已经发福，有个凸起的肚腩，还像个女人似的特别怕冷。
“我陪侯爷坐车。”少年一脸善伺人意的温良。这一两年来，随自己行走买卖场，见识多了，性情心性都长进了不少。但只过一会儿，一句小心翼翼的问话送到塔寒耳中：“父亲，我们此行，真的凶多吉少、有去无回么？”
这句话，恐怕在少年心中憋了许久呢。塔寒睁开眼睛，竭力轻笑：“我一早就说过，不许你来——”
郁青嘴一撇，“不！青儿才不怕死呢！害怕者死，不害怕者生！”
“唔……”塔寒审视着他年轻的脸庞，努力想从中寻找大檀可汗的血脉——但和以往一样，干净的灰色眼眸和更浅淡的灰色瞳孔里，只有十五岁少年一览无余的鲁直。
老哥阿那瓌也有这样一双细长的灰眼睛，老哥阿那瓌也说过这样的话：害怕者死，不害怕者生。不过他的眼神，可不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眼神锋利如刀，藏着暗箭，令人胆寒……
“万物的名字来自天堂，去不去，凡人皆有一死。”塔寒耸耸肩，有意做了个轻松的表情。
不去，抗旨必死，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北地边乱初起，塔寒陆续派人给吐若奚泉送去过几封密信。信中以一己之解，为老哥阿那瓌分析乱局之下的天下大势，暗示老哥待以时日，可效仿大檀可汗，趁乱攫取中原。
每次在信尾，塔寒都婉转表达了自己对漠北故乡的思念。
不过，塔寒从未接到过复信……直至老哥腆着在北地战场上吃得圆滚滚的肚皮逃返漠北。后来，塔寒陆续得知，老哥的北返之路一路顺遂，平定高车，收复铁勒，重回金山，再次称汗，名号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意为把揽之王。
把揽之王，多么威风的名号！把揽之王，会惦念困在洛阳羊圈的幼弟么？他不会惦念的，他是阿那瓌，是比北风还冷漠的阿那瓌，是比狼牙还狠毒的阿那瓌！吃肉的狼，怎么会在乎吃草的羊的死活？！
自幼年便开始的羁留生涯，让塔寒早已磨练出了一颗通达人情的心窍。他怎能不明白，自己可怜巴巴的示好举动，是不会令那个石头心肠的漠北狼动情的！对阿那瓌来说，兄弟情义算个屁！他是个宁愿拔得精精光，也不给兄弟一根须的人！
何况，也许阿那瓌从未把自己看作是亲弟……虽然他从未主动谈及过自己的身世，但他也从未在自己面前说起过父汗……不过，这也没所谓，亲族、血统、情义，在这乱世算个屁！
如今，漠北狼安然北返，承继大统，复兴柔然。可是阿那瓌有今日之功，靠的不是半古之才，靠的是天运啊。
阿那瓌的勇气，远不及柔然汗国的开拓之王、丘豆伐社仑可汗——率领柔然族人叛魏人、渡大漠，破高车及匈奴残部，建王庭于弱落水畔，将柔然的白狼旗昭示于漠北四境，亦让漠南富庶的城邦国主们臣服新主。
阿那瓌的谋略，更及不胜利之王、牟汗纥升盖大檀可汗——率强兵深入中原北地，占据魏人旧都盛乐城，将魏国一代雄主拓跋焘重重围困。若那时不是魏国初年，魏人兵强马壮，个个心怀有吞并天下之雄图，被围困的也不是雄武善谋、惯于征伐的拓跋焘，今日高坐于京都皇宫大殿上的，可能就是柔然英主的后裔了！
阿那瓌的武功，比不上大哥丑奴——清肃王族内斗乱局，整顿国力，平复铁勒，西征高车，在马背上生擒高车王弥俄突，亲手砍掉其头颅，血洗杀父之仇。当时的漠北，丑奴的威慑之王、豆罗伏跋豆伐可汗之名号绝非虚传。
阿那瓌没有不世之材、非常之谋，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和运气，他是母亲心头的唯一爱子，是受大天神庇护的柔然狼子，是屡次逃离险境、绝处逢生的幸运儿，这份幸运，已经足够令人称羡嫉恨了！
塔寒心里清楚得很，除非老哥有足够的实力、足够的胆量和足够的野心攫取中原，否则，他不会主动联系自己的。不知道，此刻坐在金山牙帐中的老哥，是否还会想起京都，是否还会对中原的局势遥遥旁观，是否还暗藏着中原帝国的白日梦……
反正不管老哥做不做白日梦，自己返乡的小小愿望，已经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了……
现在，活着，变成了唯一的愿望……
“尔朱荣究竟长什么样？听人说貌美如妇人，可是真的？”
看来，少年实在无法抑制住自己说话的欲望，何况这旅途也着实愁苦。
“唔，是啊，最毒不过妇人心。”塔寒心不在焉。
少年倒果真如期大笑起来：“哈哈！漠北人怎么说？也是这么说么——最毒不过妇人心？”他有意让自己的胡语口音显得粗野一点。
“差不多，”塔寒伸展了一下久坐困乏的腰背，“漠北人说，如果说话是银子，沉默则是金子。”
郁青吐吐舌头，又不甘心的小声咕哝了一句，“我不怕尔朱荣！”而后，手握在腰间长剑的剑鞘之上，终于闭上了嘴。
尔朱荣，最可恨的就是尔朱荣！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藩王，究竟得了何种天意，竟成为乱世中掌控魏国命运兴衰之人！
六镇叛乱前，尔朱荣不过是一个部曲加起来不过千人、游马放牧于晋阳秀容郡狭小川谷之中的部酋，可仅仅三、四年间，尔朱部曲竟成了朝廷平叛的倚重之军！
胡太后再度临朝后，对于时任北讨大都督、在北方战场一直未有建树的广阳王元渊，十分不信任。于是派中书监、骠骑大将军李崇为节度前往北境，表面为共平叛乱，实为监视元渊。李崇出身陇西世家，是位历治八州、五拜都督将军的一代名臣，只是年已七旬，威名之下，其实难副。一个心力、气力都苟延残喘的老头子，哪能挨得住马背之上的军旅劳顿？很快，李崇就病死在军中了。
李崇一死，元渊的处境更加艰难，在胡太后的疑忌和边境日复一日混乱的局势中无力抗敌。北方各州郡的刺史们又彼此猜忌，只顾保存实力，并不听从元渊的指派，甚至闭城门不开，拒让平叛的官军从城中过路。
此时，自沃野破六韩拔陵起兵，得到东、西两部高车胡民十万众依附，人马最盛；高平镇民胡琛，怀朔镇兵鲜于修礼、葛荣，高平镇兵万俟丑奴，柔玄镇兵杜洛周接连响应；秀荣人乞伏莫干、万千乞真率众****，秦州羌人莫折大提率族人反叛，冀、定、瀛三州流民暴乱，并、肆、瓜三洲胡民暴乱……破六韩拔陵点起的叛乱之火不仅烧遍了北境六镇，还殃及东、西两境。而南境之上，梁得知北朝内乱，也伺机出兵向魏拓境，洛阳好似头戴荆棘冠、脚踏铁蒺藜，几乎被战火包围。胡太后急难之下，授命契胡藩王尔朱荣为游击将军，协助官兵征剿叛匪。
契胡，原是丧家犬一样的西域羌渠流民，后成为匈奴帐下不起眼的小小别部。在漠北游荡时，从未真正拥有过一块属于自己的牧地。后来，尔朱先祖归附拓跋鲜卑，不惜为其做顺奴、做马夫、充当兵源，才得到了秀容川这个安身之所，部族从此发祥壮大。
这个乱世，似乎是专为尔朱荣打造的！怀朔镇叛乱初起，承袭封邑的契胡领民酋长尔朱荣便散尽家财，收兵买马，率领一支人马不足万余的队伍出秀荣川，在北方战场上偶变投隙、招降纳叛，依靠平定秀荣暴民乞伏莫干、万千乞真的叛乱崭露头角。得到朝廷任命后，尔朱荣似有天神佑助，几次对抗叛军，竟无败绩。并在老哥的“全力”配合下，平复了六镇之乱！
胡太后欲以尔朱荣辖制元渊，将尔朱荣从游击将军、冠军将军、平北将军一路拔擢为北道都督。后来元渊被葛荣擒拿所杀，尔朱荣接任了北讨大都督，统领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诸军事，其女尔朱英娥也被采纳后宫。尔朱荣这个出秀荣川没两年的小契胡，竟一跃做了皇帝的老丈人！真是乱世出枭雄，鸡犬都升天啊！
胡太后临朝称制、驾驭臣僚十三年，虽然统治昏聩，所用非人，也并非全无见地。只可惜大厦将倾之时，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她对元姓亲王心怀疑忌，对北方藩王更无信任。任用尔朱荣，实属无奈之举。尔朱荣得势后，调兵发兵，均置朝廷旨意而不顾，并擅自处置州郡命官，安插亲族任职，早令胡太后心生警惕。但北方战场正是倚重武将之际，她无法信任尔朱荣，却又对其无可奈何，选立尔朱英娥，亦有辖制尔朱荣之意。
对于其他心怀野心的杂胡藩王，特别是被元叉邀兵参与平叛的老哥，胡太后只能被动地忙于灭火，派尚书左丞元孚为使节，前去边境安抚晓谕，劝其放还俘获镇民，原部人马暂回吐若奚泉修葺，待平乱后官兵必送老哥返漠北称王。后者可是老哥逃奔洛阳时日夜所盼望之事啊。
自从老哥率领着手下那群饿疯了的漠北狼奔出吐若奚泉，连战连捷，在五原大败沃野叛民主力，生擒大将破六韩孔雀，“收服”沃野、怀荒、武川三镇，猖獗一时的真王破六韩拔陵从沃野镇的高阙戍仓惶北渡，逃往狼山，下落不明。哈哈，饿狼的口中岂有剩食！老哥囫囵吃下沃野、怀荒、武川三镇，将粮资、财物、人口劫洗一空，镇中的军事设施付之一炬，然后盘踞怀荒，旁观战局，还前往秀容川上演了一把与尔朱荣假结盟的好戏。
狼一旦逃脱陷阱，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老哥是不会为了胡太后的旨意放弃他到手的猎物的。那个坐在显阳殿之上的老女人，那个给了他朔方郡公、蠕蠕王名号的胡太后，绝不是老哥奉献忠勇的对象。之后，便是老哥挟持着使臣元孚、掳掠了边镇军民三十万人一路扬尘而去，气得奉命追讨的尔朱荣和斛律金直跳脚的绝妙快事。
老哥不是长兄丑奴，他打心眼里就不信任女人，那个因爱他而杀了长子的母亲，则是他最痛恨的女人。母亲要是能看清她宝贝次子的真心，一定会发出凄厉的尖叫，然后将刀子刺进自己破碎的心窝的。
母亲临死也不知道，她为爱子阿那瓌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令阿那瓌更爱她，反而更恨她。阿那瓌从小就善于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善于设置陷坑，他从不轻易杀死到手的猎物，而是观察它们、利用它们、折磨它们，直到它们没有任何价值，何况，他还得到了狼子……
塔寒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了解老哥阿那瓌了。在葡萄架和优钵昙树宽大的荫蔽下，在黏土城邦的庇护下，在温煦明月辉耀下，也有一些小算计和小伎俩的，但绝没有可怕的阴谋和诡谲的心思。自从命运捉弄，逃回漠北又随着老哥踏上流亡中原的不归路后，他必须学会像老哥那样隐藏好自己，学会察言观色，洞悉他人喜怒哀乐之下的真心。
未卜的命运究竟会将自己指引向何方？这个强者挺立的乱世，真的要把自己生吞活吃了么？
京都，京都的富贵荣光、热闹繁华，已经变成身后随时可能倾塌的枯树空山，稍不留神，就会被掩埋在其轰塌的废墟之下；漠北，漠北的生活如天边的云霞，一半停留在儿时模糊的记忆里，一半如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高昌，那个似真似幻的夯土城堡，有着蔽日的浓荫和刺眼的骄阳，有着清冽的井水和灼人的热浪，有着从心底淌出的欢笑和美好，那是他永远渴望，却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同行的少年已经鼻息如雷。烦恼，从不扰少年人的好梦。可是死亡呢，死亡来临时，又怎会怜惜是青春年少还是风烛残年……
死亡，是舍此投彼，是往生，是轮回，还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
该念哪个咒语降魔除障、消灾救命呢，是唵班扎巴尼吽呸灵验，还是唵嘛呢叭弥吽得加持；是求庇护祖先之灵的大天神，还是求供奉在泥龛之上的能仁寂寞，亦或求光明主神阿胡拉.马兹达燃起熊熊大火，烧毁现世的一切……
一路上，塔寒不停地胡思乱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