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跑过去,满怀忐忑得跑过去。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萤石的光照得他本是苍白的脸有些微青,脸颊浮起一抹潮红。那股皂荚香不知怎的愈发浓烈起来,空气中还夹杂着淡淡的酒气。
我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掐一把自己的脸,生疼。风很大,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裙,此刻均贴在身上,冻得微颤。
我瑟缩一下,咧开嘴笑,却觉得嘴里发咸,原来不知何时脸上已爬满泪水。
他仍旧立在那里,对着我笑,极淡,只是笑意却是从眼眸里绽放出来的。他笑得那样好看,像一朵纯白的栀子,我第一次觉得他离我那样近。
“熏……”我支吾,声音喑哑,却再也接不下去一句话。
整个身体不自觉地战栗起来,从来没有一刻,我如现在这般紧张。
——
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了,他真的来了……
眼泪愈发肆虐,我悄悄地攥了拳头:温玦你怎得总是这般没出息!
“丫头,”他向我伸出手,只简单两个字,却胜过世间最美的乐音。
我的一切伪装顷刻间化为齑粉,仿佛被触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停不住哭,脑海中只余一片空明,一边游离地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他的手那样大,轻轻地挽住我的。他青色的衣角总是不经意间蹭过我的臂膀,有一些痒。
他带我静静地走出琼碧居,路过倩碧宫,一直走,一直走,是向着椿萱的方向。
我也不去问他,只是傻傻跟着,只要跟着。
便是走到黄泉碧落、海角天涯,只消是他带着,又有何妨?哪怕是一直走下去,只要有他。
椿萱的风吹在脸上,闻来仍有几丝腥,却显得那样美妙。
“熏……”
“唔……”
“你……你是醉了么?”
他笑而不答。
他按住我轻轻地坐下来。襄武草很厚,很软,极舒服。他靠近我坐下,眼中的清明被一层迷醉掩盖掉一些。
“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清醒。”
他望着我,眸子里的笑快要溢出来,那双瞳仁里盛的,满是我飞满了红霞的脸。
“熏,我……唔,你今夜带我来,是……”
他靠得愈发近,连声音也带着醉意,
“丫头,记得在椿萱河边,我第一次遇到你。你开口便撒谎,却红着张脸……那样天真的小姑娘……呵,我在九天总是独身一人,最喜欢呆的唯有椿萱这处……也是在这里,你说喜欢我……头一次,除了母妃,头一次有人说愿意一直伴着我……我那时便想,若玦儿不是庄的妹妹,若我不是皇弟熏,若我不比玦儿老那么多,该多好……”
“熏……”
我望着他。他的面上浮起一丝惶惑,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安,全然没有克制。熏,他真的醉了罢。
从前,他何时说过这些?他何时会告诉我这些……他定是醉了,醉了。
那样笨的熏,那样傻的熏,总是笑,却笑得比哭还不如的熏,总是拒我与千里之外的熏,搂着无眉的熏……你说你从未如现在这般清醒,你终于愿意不要活得那般累,你终于肯敞开心扉,你终于肯对我说:你在意我。
那一刻,所有过往都同我无关。我的眼中也只有他。
“丫头,”他缓缓开口,“你说喜欢我那天,我真得很欢喜……”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面上的那酡红更衬得他肤白如玉。
他抬起一只手,轻柔地拨弄我的鬓发,空气中弥散着的酒气更浓,连我都有些微醉。
“熏……唔,你……我……”我竟开始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这夜色极凉,不自觉地,我便打了一个哆嗦。
他似是觉察到,颇有些踯躅地用臂膀环上我的肩,我竟觉得他的身子也有些微颤。
周围那样静,那样静。
我将头侧过去,轻轻靠上他的肩。他好瘦,肩膀却足够宽阔。
我仔细听着他的心跳,“咚,咚……”
我竟从未觉得九天的夜这样美。
“熏,若是玦儿和你一起去毓秀山种桃,可好?”我淡淡地问他,一边望着他的侧脸。
他的眼中倏地笼上一层悲戚,那哀伤浓的要滴出来。
“种桃?和玦儿……唔……”他眯上眼,却勾了唇角,“多好啊……”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用双臂环上他的脖子,“那我们就去毓秀山种桃,可好?”
他一怔,嘴角的笑意却更浓,独独不说话。
“熏,熏……玦儿只要和你在一起,你去哪玦儿都伴着你,可好?!”
他忽地凑近,一双眸子怔怔地盯着我,闪着不知名的光。
“丫头……”他一开口,声音有些哑。
他靠得那样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微热,轻轻地刷过我的嘴角细小的绒毛。心跳得厉害,周围空气忽地氤氲起来。
下一刻,他的唇覆上来,凉凉的,极轻柔地擦过我的嘴角,然后回转,轻啄。他的唇很软,湿湿的,起初是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吮吸,就仿佛对着一块易碎的珍宝。到后来,他的吻却忽地热烈。他的唇变得滚烫,****,撕咬,弄得我喘不过气。我只觉浑身酥麻,有一股酒香在口中扩散开来,微辣,却又甜丝丝。
他醉了,他是真的醉了。也只有醉了,他才会这般热情,也这般真实。
泪不停地落下来,剪不断。
“丫头,怎么哭了……”他停下来,眼神迷醉,捧着我的脸,脸上的那抹红更深,“我总是让你哭……”他替我擦掉泪,指尖轻轻刷过我的眉,掌心的老茧摩挲过我的脸,我的泪便却愈发止不住。
“熏,”我一头扑到他的怀中,“熏,你不要成亲,不要成亲……我们一起走,走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永远不回来,好不好……我不要你成亲,你只许娶我,好不好,好不好……”
他将我紧紧地揽在怀里,“丫头……”
风更加大,他将我裹得更紧。
呼吸里满是他身上独有的气味,皂荚的清淡,酒的浓烈——我多希望时间永远凝结。
我一下下小声地抽泣,恍惚中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头顶,若一声声太息。
“丫头……”
“丫头……”
我的整个心都柔软下来。
真好。
我一遍一遍地嗫嚅着“好不好”,直到累极,倦极,然后一边抽泣,一边在他怀中沉沉地睡过去。
——
醒来的时候,椿萱河是从未有过的风平浪静。熏已经不在,我几乎怀疑昨夜是一场梦。
下一刻,身上盖的青色长袍却滑落下来。我紧紧地将它攥在手中,咬了唇,泪水却将袍子打湿了大片。
心中复杂,有狂喜,却又夹杂着莫名的恐慌。
熏,他是喜欢我的。他喜欢我。
可是——可是他走了,他为什么走了……
是不敢面对我么?是不能答应我么?还是——昨晚他只是醉了。
或许,我们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