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数日,酉时到亥时,我会去椿萱河边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他不在,我可以感受和亲吻风,里面残留有他呼吸的味道,淡淡的皂荚香,一如他温润的脸。倘若那一角青袍显现,我仍旧会独坐,所不同的是心跳会漏掉几拍,眼神也时而游离。我只想静静地坐着,陪他坐着。那夜以后,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他不会接受我。熏哥哥不会属于任何人,他淡雅出尘,我只能守望。可是我从他清明的眼神里读到一股悲戚,我企图触及,他却温柔地笑着拒绝了。对,他的笑,他连笑都是悲伤的。——羽哥哥的眉间也会笼上哀愁,但是笑起来却永远如阳光一般明媚。熏哥哥不同。他总是在笑,他的心却是冷的。
九天近来愈发不寻常。仙娥们都在传:帝君快不行了。原来,帝君遭受万年大劫后,与魔君相斗绝无胜算。在那场大战的最后关头,是水神爹爹偷袭了魔君。水神爹爹拖住魔君的那一刻,帝君集合了最后一丝力气,给予了魔君致命的一击。魔君死了,帝君却也油尽灯枯。
没有神质疑这种做法。这场大战的胜负关乎整个神界的命运,相较于神界的至高地位,胜之不武完全不会掩盖这场大战的胜利所带来的光环。每当听他们说起这场战事,我都会想起陵,那个冰冷的,却在我眼角印下一吻的黑袍少年——但愿兔儿已经陪在他的身边。
至于鹞,近些日子我一直未见到他。不是没有想过道歉,最终却总是寻到借口不去。那双凤目里燃着的火焰让我惶恐。他就像一团火,紫袍里外满满的全是炙热,我害怕一旦靠近,那炙热便会将我灼伤。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熏,熏不会是我的哥哥,更不是我的叔叔,他只是熏。我喜欢他,鹞对我再好,也抵不上他的一笑。——
九天的繁华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吸引我。娘曾问我:怎得不似从前那般欢快了?我说不出。大概这九天的滞闷氛围感染了我的情绪,我竟也会叹气,会发呆。爹爹的身体渐好,娘的眉梢里便满是欣喜,她的快乐来得那样简单。我却不可以了。——
随着水神爹爹的身体好转,我感觉自己的老成也愈加明显。如今我极爱思索,只是很多时候我是想不通的。兔儿教给我的东西很多时候与现实并不相符,我发觉有更多的时候我无法理解这三界的纠葛。我努力地去想,实在想不通便也罢了。我只是想让自己静下来,尽快地平复,所以对很多事情并不强求。——
熏哥哥他不懂。他以为我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却不知我最遗憾的便是自己生得太晚。
——
这几日的椿萱河似乎极不寻常。河面下暗流涌动,散发着几丝诡谲。似乎它也觉察到了三界的不平静。我仍旧坐在河岸的襄武草丛里,熏哥哥已经好几日没来,我想念他。
风突然大起来,猛嗅一口,却不是平日的味道,夹杂着浓烈的腥气。冷不防一个浪头打过来,我惊惧之下愣在当场,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离了险境。
眼角不由便有些湿润——我又闻到了皂荚的味道。熏哥哥,他竟是一直都在的。
“玦儿,伤到了么?”他的嗓音有些喑哑,竟没有掩饰内心的担忧,我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拨动他心弦的那一天。
不待我回答,泪水便恣肆起来。我索性伏在他的怀抱里哭。他温柔地安慰我,手指轻轻拨弄着我的头发,“玦儿受惊了,有我在,玦儿莫怕……”
我承认那一刻我是故意的。我贪恋那样的贴近。我知道一旦我停住哭泣,那样温暖的怀抱便不会向我敞开。
“熏,”我鼓起勇气唤他,“我可否唤你熏?”
他用清明的眸子看着我,“玦儿,你太执着了。”他轻叹,仍不忘替我擦掉眼角的泪,“近日务必不要靠近椿萱河,魔界起了****,椿萱河是九天与魔界相通之处,靠近会很危险。”
“你察觉到危险还来?”
“唔……”他神色颇有些尴尬,不回答。
“是因为知道我在?”
“唔……”
“熏,你明明关心我。”
“唔……”
“熏,你是不是也喜欢我的?”
……
不待他回答,我便起身离去。我期待他叫住我,可是如我所料他没有。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温玦,够了!你不能再给熏带来烦恼,既然努力过,失败了也无妨。
可是我仍旧困扰了他。
他静静地,静静地坐在椿萱河边,坐了很久很久,任椿萱河的风再大狂,浪头再大。直到我走得足够远,再不能偷偷用余光瞟他,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突然觉得近日的自己有些可恨。
于是那日以后,娘会问:我那顽皮的玦儿怎得又回来了?
我朝她做个鬼脸,但笑不语。
二
我同绿翘愈发熟稔起来。我爱喝她酿的桃花蜜。
鹞最近很少回玄碧宫,他整日守着帝君,就算见了我,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故意找茬。于是我仍旧对他笑,就仿佛那天的事从未发生,仿佛我们是最近才认识。从他面上日益增多的愁容看,帝君果真大限不远了。
于是各上神纷纷聚拢九天,龙蛇混杂,人影攒动,除却没有遍地的鲜花,九天的热闹几乎要甚于千年前那场大宴。我相信很快,从前放了鲜花的地方都会被缟素给覆盖。只是奇怪帝君殿并未如我想象中的愁云惨淡,似乎帝君将死比操办一场大宴还要稀松平常。
可是绿翘很担忧,她说:帝君薨,九天乱。
我知道她担心的其实是鹞。
我却无需担心。熏只愿去毓秀山种桃,这样的纷争与他无关。等水神爹爹好了,我们一家便重回水神殿,再不分开。三界要乱,便让它乱去吧。
这日,我同绿翘在后花园玩耍。与其成日忧伤,不若及时行乐!谁晓得帝君大去后三界会乱成怎样!——魔君一去,少主陵年幼,魔界便即刻兴起了一场浩劫。东城城主以替女儿宝珠报仇为由,集结了南城和北城,大有推翻少主另立新君的势头。我只是想不通,怎么最后留下助陵的,反倒是曾经犯过大错,亡妻亡女的西城主。不过我并不怎么担心陵,他有王者必备的狠绝,他的天资更是了得——神魔二界七千多岁便提前修得成年的是凤毛麟角。更何况,三年前他连羽哥哥都打不过,三年后,他却能同火神一较高下——他和鹞一样,是天生的王者。
我将一只风筝飞得很高。绿翘立在一旁看。她似乎没什么心情玩闹,我却玩得很尽兴。我总是在猜九天之上是什么,这只风筝倒可以代我去看看。我飞快地倒退,企图将它放得更高。我一边跑一边恣意地笑,我是真的很高兴。
“唉哟~”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娇嗔。
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扑鼻而来,不用回头,我便知撞上的是谁。
绿翘已经行礼,“冒犯了无眉仙子,还请仙子见谅。”
我这才慢慢回过头,望那女人的眼神仍旧是不屑的。她见到我后愣了一下,随即娇笑,“无妨。这位姑娘生得真是俏,不知是哪位上神的千金?”
“水神幺女温玦。”我自报家门,眼睛却并未在她身上流连,“绿翘,走吧。”
无眉嗤笑一声,“原是千年前见过的温玦仙子。仙子今日有急事便也罢了,只是万望下月初七抽出空子来。”
“哦?”
“下月初七小女子出嫁。”她对我盈盈一笑,“望温玦仙子赏光,小女子也好奉上几杯薄酒。”
“您总算出嫁了?”不知为何我心中便讨厌得紧,“恭喜恭喜。”
我刻意用了“您”来提醒她注意自己的年龄。她果真被我气得不轻。
她拧了眉毛,嘴角的弧度却愈发地大,以掩盖脸上的几丝愤恨,“万莫忘了知会水神君上及夫人。”她似乎意有所指,随即便扭着腰肢离去,空气中仍留有残香。
“噗嗤……”我却不由笑了,“绿翘,你瞧她那样子,不知哪个倒霉鬼要娶她!”
绿翘的神色却有些不好,“是啊,也不知是谁……”
“在我面前显摆完了便罢,还要知会我水神爹爹和娘亲,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我嘟哝,“最好大婚当夜被抛弃,看她还得意个什么!”
“呀……”绿翘一把堵了我的口,“快别乱说了。时候不早,回吧。”
此时的我却不知,无眉的婚礼将带来一场惊天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