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娘安排了两个使唤丫头伺候我沐浴。我目测了那足有一人高的澡盆几眼,三下两下褪了衣衫,一跃而入,“哗啦”,激起很高的水花,将那两个丫头淋了满头满脸。
“姑娘,”其中那个高个子抹了把脸,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小翠给你擦背可好?”
我朝她俩招招手,“出去,出去,本仙子……不,本姑娘喜欢自己来。”好久不曾洗澡,这澡盆又那么宽敞,我正好可以打场水仗。这俩丫头留着,还怎么玩?
她们浑身湿透,听闻我赶她们走,自然是乐意至极。
“兔儿,快出来吧。”我唤一声。
兔儿从屏风的一角探出它那圆溜溜的小脑袋。
“娘亲,兔儿也要洗澡。”
“恩恩,过来,过来……”我挥手招他,然后不由分说将他按到了澡盆里。
过去三年我都和兔儿在兔儿山的兔儿泉里洗澡,顺道一起打水仗。今日没他陪着,我倒要不习惯了。此时他冷不丁被我淹到水中,“咕噜噜”连灌了好几口水,呛得直翻白眼。于是,他扑腾着两只小爪子,下一刻就化作了人形。
“唔……娘亲,你这胸前怎么平白生出了两个瘤子!”兔儿伸出他的一只小手,满脸纯真地问道。
我的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我倒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可是一个成年的上神啊……我一把捞起兔儿,狠狠将他掼到澡盆外,大喝:“小崽子,给本仙子出去!”
兔儿一摔之下又化为了真身。他红着双眼睛,夹起本来就不长的秃尾巴,委屈地跑了。
我再没有兴致打水仗,红着张脸老实地洗完了澡。
三娘早差人送来了换洗衣裳。我展开一瞧,是件鹅黄色的长裙,式样倒是简单大方,只在腰间绣了两三朵雏菊,很是清爽。我高高兴兴地换上,发现这裙子合身得紧,腰掐得正好,衬得本仙子身姿曼妙。只是,我瞅瞅梳妆镜中的自己,这前胸口处露得也实在多了一点。这领子开得委实是低,露出白花花的一大片。虽说本仙子冰肌似缎,也不带这样张扬的啊。我刚想叫人重新拿一身衣裳,金三娘却已经进来了。
“唉哟,这么一身素净的衣服,被姑娘穿起来,却活脱一个仙女儿下凡呢!”她盈盈一笑,艳丽非常。
我讪讪地笑笑,本仙子本来就是仙女下凡,这金三娘的赞赏委实没有新意。
“姑娘你先歇着,好好梳妆打扮。”她一把捉住我的手,凑近了道:“今儿个,三娘先领着你下楼露个脸,开个口,吊足了客人的胃口。等名声大了,他们想见你还见不到……”她笑得花枝乱颤,直弄得我心里发毛,“三娘定把你推成这神仙一般的人物,你的风头啊,定能盖过当年的红衣~”她干脆停下又干笑了好一会儿,然后照着我的脸就捏了两把,“我们叠翠楼的活招牌总算是有着落啦!”
我呆呆地望着金三娘,心中满是抑郁。她一个人自说自话,竟越说越开心起来,最后就那么扭着屁股,哼着小曲,一步一摇地离开了。
唱曲?活招牌?……唔,我活了八千岁,却从来不曾唱过一句。若是一开口吓坏了客人,可如何是好?我慌忙拿起用惯了的冰蚕绸子,将一头长到膝盖的青丝随便扣起来,松垮垮地扎成一个马尾。这叠翠楼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得速速寻到兔儿,带了他一同逃出去。白马实在太重,带着不方便,先存在此处大概没什么要紧。虽说它是匹神驹,如今胖成这个样子,怕也没人瞧得上了。
想到这,我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岂料突然间呼吸一滞,脚上一软,我竟忽觉浑身无力,将将就要栽倒下去。我温玦道术虽不高,凡物还伤不了我。想当年红衣便是魔道,难不成这叠翠楼真是卧虎藏龙?
我只觉胸口闷闷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我的腿。——是兔儿!
有细小的声音传过来,“娘亲,快醒醒……”我费力地睁眼,却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身上更是像被抽空了力气,怎么也动弹不得。好在兔儿在我身边,却不知这男娃子什么时候钻到了我的裙摆里,莫被魔道发现了才好。
此时我悔不当初。原想着戏弄那叠翠楼一场,换身干净衣服吃饱喝足了便打道回府。岂料得反被魔道给算计了。
这地方像是一个石室。叠翠楼三年乱世岿然不倒,果真是不简单,不想风雅之下竟掩盖着阴谋。却不知我中的是什么道法,这样厉害。
石门却在此时打开了。我慌忙闭上眼睛。
“无需再装了,温玦仙子,”听声音,却是金三娘!
我费力地睁眼,三娘却已洗净铅华。此时她再无一丝媚色,装扮利落,气势很是锐利。我的心“咯噔”一跳——她化身金三娘后竟能瞒过羽哥哥,她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却深藏不露,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三娘,你是,魔界的?”我的声音有些哑哑的。只不过说了几个字,却是三三两两地挤出来,说完还有些气喘。
“倒是个伶俐丫头,省得我解释,”三娘冷笑一声,却不知为何神色愤恨,像与我有仇,“你可还记得红衣?”
“自然,记得的。”
“红衣,是我的女儿,”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戚,复又变得凌厉,“是你和火神之子羽,害死了她!”
曾听羽哥哥说过红衣乃是魔界西城主之女,难道这叠翠楼的金三娘竟是西城主夫人?
我感觉阴谋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我越包越紧,张口想辩解,却无奈力不从心。
她慢慢地靠近我,眼中的愤恨愈发浓烈,“我在门口见到一个背影,便觉得是你。等细细看了你这双桃花眼,就更是肯定!三年了,我那可怜的女儿,已经灰飞烟灭三年……”
“是她,自愿。”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念出这么几个字。
“自愿?我那傻女儿,羽哪里值得她去牺牲?”三娘的脸上闪现了些许痴狂,“羽根本不爱她,我的红衣,那个羽哪里值得去爱?我那傻女儿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她到底没有争得过你,争不过你那双桃花眼!”
我心头一急,张口欲争辩,却没有力气,急得泪水都要出来了。她瞟我一眼,伸手在我脸上又捏了一把,同时念了一个诀,“你要说什么便赶紧交代,只是别妄想逃出去。你那点道术,斗不过我一根小指头。”
我只觉力气恢复了一些,忙张口道:“红衣虽死在羽哥哥手上,她临终却是高兴的。”
“高兴?被爱人所杀,却如何会高兴?”
“这……”此刻我纵是有力气却也寻不到话来说。
“你自然不懂!”她的口气狠绝,“我与红衣被魔君安插到人界,从此不得与亲人相守。我身为红衣的母亲,却没有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我明知红衣是我的女儿,每日与她相对,却不能与她相认。甚至我为她向魔君讨了玄冰,都不能亲手交给她。”她的音调逐渐拔高,“你可知,我们潜伏在人界那么多年,是如何熬过来的。那么多年,只为了夫君,只为了西城。可是,红衣,她却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把之前所有的隐忍都白费了!她不用玄冰,却被龙吟所害!这又如何值得!”
我瞧着她,她的神色凄惶,面上竟有些破裂的绝望。我的心中也生出几丝不忍。
“羽哥哥,她是在乎红衣的。”我不知道如何慰藉她,只好小声地说。
“在乎?”她嗤一声,“在乎值几个钱?”她忽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目光锐利得像要将我撕掉,“啧啧,果真是一具好皮囊!”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像要将我的面皮扯下来,“你除却了这个,又如何与我的红衣相比?那羽,竟要如此在意你!”
“你说,羽哥哥?”我噙着泪水,却咬着牙不让它们落下来。羽哥哥,他会救我的,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我已传出了你在我手上的消息。我追踪他三年,却一直没线索。如今,他却是要自己送上门来了!”她猛地松开我,转身欲走,一边冷冷道:“放心,你暂时还不会死。红衣生时,我不能尽为人母的责任。如今她不在了,我却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些是是非非,当真是盘根错节,谁又能说得明白?红衣之死,我同羽哥哥的确该负起责任。这西城城主夫人,却又如何不是可怜之人呢?
只是,我还有爹,还有娘。不只他们,还有熏哥哥!我说过成年后定要去见他的,如今,却要被困在这叠翠楼了么?不,我温玦,决不能死在这里!
——
“放了她。”这一声短促威严,冰冷到全无任何情感,闻后,连金三娘的背影也是一滞。
我循声望过去,石室里却突然多出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