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死亡，是在水心念小学时候。
那年，学校在村西。水心的爸爸在城里上班，水心和妈妈留在村里。爸爸会每个周末回家，陪水心和妈妈。水心就在那所村西的那所学校里上学。
那时正是盛夏，中午在学校里午休。小朋友们都从家里带的化肥袋子皮，铺在地上，躺在上面。
水心拿的是小时候防止尿床铺的****黄的尿布。很大的，方方正正的一块，是父亲从城里买的。水心把它扔在地上，很霸气地挨着小朋友们的化肥袋子，铺在地上。冰冰的，很凉快。
教语文的又兼任班主任的杨老师就在讲台上，趴在讲桌上。讲台上常常会有几个最调皮不睡觉的学生。因为他们在下面不安分，所以杨老师就把他们弄到讲台上睡。
水心是学习好，而且听父母和老师话的好孩子，每天中午都认真地睡觉，认真地吃饭。时隔多年，水心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年到底是先吃饭再午休，还是先午休，再回家吃饭。因为困扰她的是，既然吃饭要回家吃，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呢，反倒一堆人睡水泥地面呢。
杨老师是个凶狠的男青年，新娶了媳妇，也没让他变得和蔼可亲。大家都非常怕他。因为他会打人，连学习最好的水心都被他用教杆狠狠地敲过脑袋。
敲的时候，火辣辣的疼，在头顶散开。很深的耻辱感在心里漫开。心里觉得所有学习好换来的面子都在那瞬间瓦解了。
从来，从来都没人打过水心的，在那之前。她恨死了杨老师了。
后来，杨老师开始给大家讲数学课，讲到带余数的除法时，水心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杨老师就笑话她，笑话她怎么这么笨。全班除了水心，别的同学都会了，水心却怎么都搞不明白。
杨老师还让水心从家里拿她父亲的书给他看，水心拿了，杨老师却从没有还。这都让小小的水心有足够的理由深深地鄙视他，怕他。
很多人挨过打，所以大家都怕他，因为怕他，午休都很安静，一安静，就睡着了。不到上课老师吆喝不醒。
可是有一天中午，老师没睡，同学们也没能睡。整个学校，整个中午都没能平静，而且直到下午，直到后来的很多天。
那天中午，有三个低年级的同学偷跑出去了。一直没见回来。
家长也跟着找，学校老师也着急。
后来听干农活的人说，去大丼矿子了。
有人去找，光看见衣服和鞋子放在大井矿边，但是没看见人。
于是找的人又四处便扯着嗓子喊叫，便找。后来又找回大井矿子。
这时候，就起水了。
那天中午，水心跟着一群大人孩子，远远地，走走停停，在大太阳底下，就看见一个男人把****的洛阳扛在肩上，来到到洛阳家，把洛阳光着身子背朝上，放在院子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洛阳的屁股眼里还有青黑色的东西，鼻子里也有青黑色湿湿润润的东西。
滴滴答答的水从桌子上流到地上。听大人们说是在空水，空出好多水了。水空出来就会好了。
放佛没有人哭，大家都认为洛阳会活过来的。快上课了，水心和同学们很放心地回学校了。因为真的看到空出来的水，以为洛阳一定还会活过来的。
到下午放学的时候，听说空了很多水的洛阳并没有活过来。在校园里再也不会出现了。
后来听说水鬼，一切都是水鬼所为。水鬼为了找替死鬼，自己托生，就在三个同时下水的孩子中选中了洛阳。
洛阳的屁股眼里和鼻孔里，嘴巴里都有黑色的东西。那就是水鬼的印记的。水鬼把他引下水，然后拽到深水中，挣扎不出来，就死了。
水心不关心水鬼，但是那中午看到的，洛阳的屁股眼里的青黑色的东西，让她感觉着急的肚子里像是装满了浑浊肮脏的水，那是大丼矿里的水，好几天吃不下饭，一直吐，一直吐，呕得天旋地转。
那是第一次看见死人，知道死亡。死亡是安静的，水淋淋的，青黑色的，无声无息的。
有深切的悲痛，却是在07年奶奶的去世。
那时，水心还是一名老师。
那天是星期天，还有几天就到元旦了。
吃过早饭，水心正躺在床上，安静地想着未来的打算。窗外阳光灿烂，室内温馨明媚。
水心的电话响了，水心接了。
水心只明白一件事，奶奶不在了。
水心明白自己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回家。
水心淡定地收拾了常穿的衣服，背上包，拿了银行卡，还没忘带了两个橙子和水果刀。就这么忙碌打车去了最近的汽车站。
水心的心里蓄满了温暖的泪，却一直一直没有时间流。在后来，水心把那天的情景记录了下来：
那天，懒散地等待着周一的到来。
那时，不知所措只有两个字在我耳边跳跃——奶奶
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沉住气收拾东西买票回家回家忙而不乱装上银行卡。
我看见男人女人老的少的笑脸平常脸在面前晃荡；
我看见大的车小的车穿梭往来；
我看见小孩子在被父亲或母亲牵着手；
我看见光秃秃的树在车后倒退；
我看见悠闲散步的老人在阳光中一脸安然；
我看见奶奶快步如飞；
我闻见夏天奶奶身上干净的香皂味；
我看见奶奶在路上望眼欲穿等我回来；
我看见见我回去时奶奶笑逐言开；
我看见奶奶收着给我吃的东西在我回去时拿出早已色味俱变我看见奶奶那时惋惜的眼神；
我看见奶奶雪白的头发在暮色中轻轻摆动；
我看见奶奶温暖的手拿着梳子在给小时候的我梳头；
我看见我的小辫子奶奶理了又理然后说好了上学去吧；
我听见奶奶说累了么累了就去歪一会儿吧；
我听见奶奶说小鸟回巢时不能看书；
我听见奶奶说做人要忠厚，
我听见奶奶说别因为小事和人计较；
我听见奶奶说……
我看见去年夏天的奶奶给她洗完澡后一脸沉思望着远方；
我听见奶奶说走吧走吧。
我听见奶奶说头发前面留点刘海好看；
我听见奶奶说女孩子要自己多打扮点。
我听见……
转车换车，
阳光和黑暗在我面前交换，
我还告诉自己我要安全到家，要安全，
手机不知道响了多少遍，
我只是听见，
却不敢拿出来，
我知道那有妈妈的担心爸爸的着急。
我知道或许还有关心我的人的着急；
可是我要安全到家我不拿出来不与任何人说话。
穿过夜色，我只看到奶奶的笑脸奶奶的笑脸奶奶的笑脸。
终于我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打开车门，
终于我看见妈妈望着车长出一口气，
我看见奶奶静静地熟睡在床上，
我把脸贴在奶奶的脸上依然感到柔软的温暖，
终于我看见自己泪如雨下，却出声不得。
我看见爸爸和叔叔在旁边，
我还看见二爷爷花白胡子坐在旁边，
我看见堂弟模糊的身影赶过来，
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快去做饭；
我看见自己坐下了泪还在流，
我想起自己的心事，泪更欢快地流
……
抬起头我看见惨白的灯光，泪依然无声的流 。
终于，我的头挨到枕头，
痛哭失声。
奶奶是一座山峰，是一座丰碑。
77岁，病终，于2007年12月26日早。
惶恐，慌乱，悲伤，随即沉着，直到坐到车上。
水心没想到奶奶会走得那么匆忙。她还想着到了春天，自己会令您大吃一惊，站到奶奶面前。她相信，奶奶一定不会不会怪她，一定不会。 在家里，爷爷是空白，是符号。因为奶奶，才让水心想起，有个爷爷。爷爷是什么样的呢？水心不知道，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爸爸说，爷爷是逃兵，在部队里，饿了，就跑回家了。
奶奶在世的时候，没有人提过爷爷，水心连爷爷叫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也不想去问。
奶奶的后事办完了，爸爸送水心去坐车，爸爸说在奶奶之前还有个奶奶，生了个伯伯。都死了。后来爷爷找了奶奶。
奶奶的哥哥是老八路。水心依稀记得那位陌生的老人，身材高大，头发雪白，面容严肃，穿着羊皮大衣。
爷爷去世时44岁，那时奶奶只有31岁，爸爸最大，8岁，姑姑6岁，叔叔2岁。奶奶哭得昏死过去。
从那之后，再没见奶奶哭过，爸爸说。
水心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31岁，年轻的奶奶怎么熬过得那么多年呢。
老年的奶奶依然有着说不出的美。那时奶奶怎么不再嫁呢？
不知道，爸爸说，奶奶的痛都是咽下去了。党员，妇女干部，干了20多年，说话走路快如风。我不如奶奶。水心想。
爷爷死后，奶奶撑起了家，水心觉得，即使爷爷不死，撑起一片天空的还是奶奶，或许奶奶不孤单。
爸爸念书，姑姑叔叔相继走进学校，家里就剩奶奶自己。后来只有力量供爸爸一个人，爸爸念成了。
后来爸爸娶了妈妈，水心来到了人间，成了家中的中心，水心要东不西，奶奶也是疼水心的，可是水心怕奶奶。稍稍懂事了，还是怕奶奶，怕好多强制性的规矩。
整天缠着姑姑和妈妈，又怕被奶奶看见。看见就会给她立各种规矩。后来姑姑出嫁了，出嫁那天，水心跟着车追了老远。等到那些送姑姑的伴娘回来，水心气呼呼地对她们说：“把我姑姑找回来。滚，别在我们家。”然后就躺下打滚。因为她知道，家里没有姑姑了，自己就不得不和奶奶打交道了。
还好，规矩是规矩，可是只要水心听话还是很高兴的，每天。
于是水心慢慢喜欢上了奶奶。
后来搬家了，偶尔会自己去奶奶家。再后来奶奶也过来了。又是许多规矩。每天早上起来上学，奶奶给水心梳辫子，扎得好紧，头发根都露出来了。妈妈心疼水心，就自己给水心梳。奶奶在旁边有点失落地走来走去。
后来，读中学，水心和奶奶更亲了，因为慢慢了解，也明白了奶奶。
可是还是不喜欢她做事雷厉风行的派头。但开始和奶奶交流了。有时候，故意调皮，惹奶奶笑，奶奶笑得时候比不笑好看多了。奶奶说，坏丫头，跟谁学得这么贫。水心想，在奶奶刻板的生活中，自己该是其中的一点亮色吧，故而，在三家孩子中，奶奶最疼的是水心。
再后来念大学，离开家。
每次打电话，妈妈都说：“奶奶每天都念叨你。”
放假回家，奶奶提前准备好几天给水心做好吃的。有时候，提前买的东西收久了都收坏了。水心回家，奶奶拿出来，她接过来，发现坏了。坏了，不能吃了，水心说。奶奶一脸的失落和无奈。于是水心从包里拿出自己买给奶奶吃的东西，和奶奶一起吃，奶奶笑了。 再后来奶奶生病了，认不出人，常把妈妈当成姑姑，把弟弟妹妹们当成水心。
妈妈说：“你们看，你奶奶就认识你和你姑姑。别人整天伺候她还不认识呢。” 水心给奶奶洗完澡，奶奶安详地坐着，水心把头靠在奶奶腿上，奶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摩挲水心的头，安静温暖，奶奶知道水心，可是现在奶奶永远离开了。
水心常常把头发梳光光的，奶奶说，留点刘海才好看。就用梳子轻轻给水心梳下几绺刘海。
送别奶奶那天，奶奶所属的党支部里的人和爸爸说不开追悼会了，人太多，分批给老人家磕头吧。
水心看见年长的年轻的，花白头发的，风华正茂的人一排排在奶奶遗像前跪下。
水心想奶奶这辈子吃苦受罪，其实活出的是声誉，所谓盖棺定论就是这样吧。花圈林立，上面写着奶奶的名字。
被悲痛和沉重压着的水心，跑了婚纱摄影楼里给奶奶做了遗像。
奶奶走了。走在冬天，马上就过年的时候。再过四天就是元旦了，奶奶没等，就走了。更没等水心回去告诉她水心的一个秘密。
水心想，人的灵魂如果分颜色的话，奶奶的灵魂该是紫色的吧。高贵，沉稳，坚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