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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从田里奔来的孩子们也喧闹着追赶着军马往堤坝方向跑去。日吉、於福、仁王和其他的孩子采了些野玫瑰、紫花、野草什么的,高举双手,每当有英勇的武将和兵士通过时他们就双眼发光,有节奏地喊着“八幡,八幡”“要打胜仗啊”“武士神勇,武士神勇”,同时把手中的花草抛向军队。无论是村里还是道路上的孩子们,看到军队都吵闹着祝福。但是,无论是马上的将领还是路上拖着脚行走的步兵,大家都像戴着面具似的神情冷峻。虽然没有训斥着不让孩子们接近,但对孩子们的欢呼,也只是敷衍地回之一笑。特别是现在的这一队,像是从三河方面撤下的军队的一部分,看起来在前线打了不少仗,人和马都很疲惫。有的马被刺伤了肚子,肠子都垂了下来;士兵中也有满身是血、靠着战友的肩膀行走的。枪柄、盔甲上干涸的血迹,闪着漆一样的黑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汗水和灰尘,只有双眼闪烁着光芒往前走着。

“给马饮水。”到了河岸,前面的一个武将说道。

他身边围绕着他的武士立刻大声把话传给了队伍。“休息”的命令传达下来了。骑马的人纷纷下马,步兵放松地停了下来。大家都坐在了草地上。清洲城在河的对岸,看起来有些渺小。队伍中有张四郡的领主织田信秀的弟弟——织田与三郎。五六个旗本围着他,坐在马扎上的与三郎默然地看着天空。旗本们也沉默着。有的人重新绑着手上、脚上的伤口。从这些人的神色来推测,前线的战斗明显是失利了。但是孩子们原本就没有这样的观察能力。一看到血就感觉到他们像自己想象的一样有着敢于流血牺牲的英勇精神,一看到兵器的光芒就会认为是大败敌军归来,孩子们情绪高昂。

“八幡,八幡!”“武士威武,武士威武!”

如果停下给马匹饮水,他们也向马扔着花。这时一个站在马旁的武士看到了日吉。

“弥右卫门家的小子,你母亲还好吗?”武士向日吉招着手问道。“啊?……我吗?”日吉向他走了过去。日吉黑黑的鼻孔朝上,与那人对视着。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武士。想着这人是刚刚作战归来的军队的一员,对压在头上的戴有沉重护具的手,日吉也随着心情的激越而只感到光荣。他冲着看向这边的伙伴露出“怎么样?我们家还认识这样的武士呢!”的得意表情。

“弥右卫门的儿子,你的名字应该是叫日吉吧。”“对。”

“好名字,好名字啊!”年轻的武士摸了摸日吉的头,然后用手拉了皮腰带,稍稍侧过身来,又重新看了看日吉的脸,然后不知为什么独自笑了。日吉马上露出无论是谁都会亲近的表情,这是他的天性。没想到不认识的大叔,而且还是刚见到的武士会直接摸自己的头,所以日吉的大眼睛突然得意地闪烁着,爱说话的性格立刻露了出来。

“但是,大叔,没有人叫我日吉的,叫我日吉的只有我的父母。”“因为像猴子吧?”

“像猴子吗?”“自己觉得不是就行了。”“可是大家都这么叫。”

“哈哈哈!”生活在战场的武士,笑声也十分响亮。一旁的武士们也一旗本:大将直属的士兵。

起笑了起来。日吉觉得无聊,从怀里拿出像玉米秆似的东西,开始嚼起来,里面的汁液苦涩中有些甜味。

“呸,呸。”他粗鲁地把嚼剩的渣子吐得到处都是。“几岁了?”

“我的年纪?”“嗯。”

“七岁。”“已经这么大了。”“大叔,你是什么人啊?”“你母亲的熟人。”“啊?”

“你母亲的妹妹常常到我的家游玩。回家时,向你父亲母亲问好,就说是薮山的加藤弹正问候他们。”

这时休息了一会儿的军队也重新整队开始渡庄内川的浅滩。弹正回头一看,也急忙飞身上马。他身上的大刀、铠甲等物发出翅膀挥动时的声音。

“停战的话,我会去你家玩儿的,告诉你父亲。”说完,已经落后的他加快马速,进了浅滩,马蹄下踏起白色的水花。日吉嘴里含着渣子,恍惚地目送着。

一家人

日吉的母亲一边郁闷地想着“以后该怎么办呢?”一边走进仓库。

日吉的母亲每次去仓库,心情都会变差。每次来时都是来取腌菜、粮食、木柴什么的,但维生的粮食常常断顿。家里只有两个孩子,十岁的姐姐和七岁的日吉,还都不到能劳动的年纪,丈夫弥右卫门是一个即使在夏天也得坐在火炉边的残疾人。除了盯着水壶下的火看什么也干不了。仓库的墙上挂着漆黑的长枪、笠编盔和破烂的旧盔甲。

“这些东西,不如当柴火烧了好,这样心情也会好些。”她仰视着这些东西想。

那是以前丈夫作战时的战衣,现在落满煤灰被堆放在仓库的角落,和残疾的丈夫一样没有用处。她每次看到这些东西心中都会充满愤恨,对战争恐惧不已。她希望丈夫不要把日吉也培养成武士。她嫁到木下弥右卫门家时觉得嫁人就应该嫁武士。自己在御器所的娘家虽小,却也是武士之家。木下弥右卫门是步兵,而且是织田家的下属。现在被埋没在这仓库煤灰中的盔甲是二人成为夫妇时,没有置办想要的家具而做的。赌上了二人对未来的希望——取得千石的俸禄。

这盔甲是夫妇间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可是那年轻时的梦想,在现在的现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或者说心中有被诅咒的痛楚。丈夫没立什么功就在战场上受伤,变成站不起来的残疾人。身份低微的步兵,不能为主效力后,生活困窘已有半年了,结果还是得做普通百姓。如今丈夫就连百姓的工作也做不了了。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采桑、种田、踏麦,和多年以来的贫困斗争着。不过,一想到以后,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毅力能不能坚持得住,她柔弱的心就像这黑暗的仓库一样冰冷。她拿了少许的小米和萝卜干儿放进笸箩当晚饭,从这里出去了。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因为生日吉时落下病根儿,脸色总是像青桃的颜色一样。

“母亲!”是日吉的喊声,他好像在家里四处找着自己。她微微笑了。是啊,自己还是有一线希望的。那就是日吉。愿他早些长大成人,希望他成长为能给残疾的父亲每日买酒的好儿子。这样想着,她的心情突然变好了很多。

“日吉呀,在这儿呢,妈在这儿呢。”她大声地应道。日吉顺着声音奔来,攀上抱着笸箩的母亲的肩膀。

“母亲,今天见到了母亲认识的人,在河边……”

“谁呀?”“是个武士哦,他说了只要提薮山的加藤,母亲就会知道。还有,他说请你保重,他还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话了呢。”“啊,是弹正吧。”

“他和从战场回来的一大群武士在一起,还骑着一匹好马呢。他是谁啊?”

“刚才不是说了嘛,是住在光明寺薮山的弹正啊。”“弹正是谁啊?”“跟我在御器所的妹妹订婚的人。”“订婚是什么?”

“哎呀,你真缠人!”“我不明白嘛。”

“就是会成为夫妇,我妹妹未来的丈夫。”“原来是这样啊,是姨母的女婿啊。”日吉总算是明白了,他嘻嘻地笑着。母亲看着他的小白牙和凹斗,希望她的孩子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活泼天真。“母亲,仓库里有这么大的刀吧。”“有啊,你要干什么?”“给我吧,反正父亲也用不着了。”

“又是打仗游戏?”“没问题吧。”“不行。”

“为什么?”“普通百姓的孩子,刀什么的,玩惯了可怎么办?”

“我是要当武士的。”日吉不听话地跺着小脚,说完后紧闭小嘴一言不发。母亲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眼中就盈满了眼泪。

“笨蛋!”母亲突然训斥道,她慌忙擦了擦眼泪,一只手拉着他不停地向门口走去。

“你也帮姐姐做些事,打个水什么的。”“不要,不要!”日吉挣扎着大喊,努力想挣脱母亲的手,脚跟用力蹬着地。但是母亲一直拽着他不放。“不要,不要啊,母亲是笨蛋,最讨厌了!”正在这时,如同老人一样的咳嗽声和炉烟一起从竹窗里飘了出来。听见父亲的声音,日吉缩着头安静了下来。父亲弥右卫门只是四十岁左右,但长年如同废人般的生活,让那声音听起来像五十多岁的人一样沙哑。

“再给我添麻烦的话,我就给你找事做。”说着,母亲松开了手。日吉用手揉了揉眼睛,默默哭了起来。母亲看着这爱撒娇磨人的孩子,看着看着自己也有些想跟着一起哭。

“奈加,奈加,怎么又跟日吉嚷起来了,真是不像话,跟孩子争什么,哭个什么?”弥右卫门那病人特有的暴躁声从窗内传来。

“你也说说这个淘气的孩子吧,现在就说吧,现在。”被弥右卫门训斥后,孩子的母亲隔着窗子,把日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都跟丈夫说了。说完后,弥右卫门竟咯咯笑了。

“我说什么事呢,原来只是他想拿仓库里我的旧刀啊。”“就是这回事。”

“是想着玩打仗游戏吧?”“那可不行啊。”

“他是男孩子,还是我弥右卫门的儿子,有什么不可以的?给他拿出来,给他拿出来。”

“……”奈加无语,脸还是朝着窗子,露出厌烦的表情,咬着嘴唇,眼中含泪。

日吉像赢了似的,带着高傲的眼神,好像在说“看吧,怎么样?”但也只是一瞬,当他看到母亲发青的脸上的泪水时,高傲立刻收敛了。

“母亲,别哭了,我不要刀了,我帮姐姐打水。”说着他立刻朝门口走去。房间很大,一边是点着炉子的房间的踏板,一边是厨房。一个刚十岁的女孩,猫着腰站着,正在用竹管吹风点火。“姐,水打了吗?”日吉奔过来问道。阿友吃惊地睁大眼睛,生怕被他怎么样似的,提心吊胆。“好了,好了。”阿友回头一看,日吉正拿起水缸的盖儿看着。“哎呀,这不是都满了吗?我帮你磨酱怎么样?”“不用你帮我弄,你在这儿碍事……”“竟然说我碍事,我也想出点儿力啊。让我做点什么吧,我帮你把腌菜拿出来吧。”

“刚才,母亲去拿了。”“那我干什么呀?”“你呀,老实点就好,母亲也会高兴的。”

“我这还不算老实吗?怎么弄的?你还没生好火吗?我来弄吧,让开,让开!”

“不用你!”“都说让你让开了。”“啊,你那么做,火会灭的。”“说谎,明明是你弄灭的。”

“你说谎,你说谎,你……”

“吵死了!”

日吉把没着的柴火弄乱,起身离开了,还顺手打了阿友一耳光。阿友大声地哭着到里边告状去了。弥右卫门所在的房间很近,很快日吉就听到了父亲让他腿发麻的声音。“好啊,打了姐姐,男人还打女人。日吉,过来,到这儿来。”在墙的阴影下,日吉吞了吞口水,瞪着告状的阿友。后进来的母亲,还是一副厌烦的表情,她在房间门口停住了。父亲很可怕,世界上第一可怕的就是父亲。日吉畏惧地仰视着弥右卫门的脸问道:“有什么事吗?”弥右卫门坐在炉前,胳膊支在麻箱上,身后的墙上立着日常起居用的拐杖。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即使去厕所也离不开拐杖的地步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能坐在身边的麻箱旁,那是放麻布的一种器具。身体残疾的弥右卫门为了补贴家用,身体好时会纺麻。

“日吉!”

“是。”“不要总是给你母亲添麻烦。”“是。”

“对姐姐不敬也不好,你是男的,怎么能跟女人较真儿,不成体统。”

“我什么都……我什么都没做啊!”“闭嘴!”

“我的耳朵没聋。你在那儿做了什么,这点事儿,我即使坐着也清楚。”

日吉的心颤了颤,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其实弥右卫门对日吉疼爱得不得了。自己在战场受伤致残,手脚已经不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他觉得通过这孩子,自己的血脉是可以传承下去的。但弥右卫门看看日吉,又觉心情复杂。知子莫若父,不管怎么看,这个长相奇特、流着鼻涕的淘气包都不会成为比父母更有出息、或者能帮父母雪耻的孩子,他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可日吉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弥右卫门把这不太可能的期待硬加在了日吉身上。

“仓库里的刀,你想要是吗?日吉。”“不。”日吉摇了摇头。“你不想要吗?”“想要是想要,可是……”“为什么不说实话?”“因为,母亲说不可以。”

“那是因为女人不喜欢刀。好,你等着。”弥右卫门坐着往后蹭了蹭,抓起墙上的拐杖,拖着跛脚向里边走去。这个房子跟贫穷的百姓家不同,有很多房间。可能也是因为日吉母亲的亲戚也一起住的缘故。弥右卫门的亲戚几乎已经都不在了。母亲的亲族还在,还有几处房屋。

“他干什么去了呢?”没被骂,日吉反而觉得不对劲儿。不久弥右卫门取了一把短腰刀回来了。与在仓库角落生锈的刀不同,这把刀是放在袋子里的。“日吉,这是你的了,想要的话,就随时来拿吧。”“啊?我的?”

“但是,现在的你还差得远呢。现在你不要带这把刀,带的话也只会让人笑话。早点儿成为带着这刀也不会被人笑话的人,知道吗?快些成为那样的人。”

“……”“这把刀是你祖父打造的。”弥右卫门眯着眼断断续续地说道,“你祖父曾是普通的百姓,从白手起家发迹,想有一番作为时,请刀匠打造的。那时,木下家还有家谱,可是在一场大火中被烧了。你祖父也在起事前,遭到领主袭击,战死了。”

“……”

“这样的人,我小时候常常见到,在这乱世已习以为常了。”弥右卫门低语道。

不知何时,隔壁的房间点起了灯,这房间因为有炉火所以很亮。日吉一边看着红色的火苗一边听着父亲的话。弥右卫门不管日吉是否听得懂,继续说着。因为这些话既不能跟妻子说,也不能跟是女孩子的阿友说。“……木下家的家谱要是还在的话,你也许能更容易懂,要是家谱没烧……但我们有活生生的家谱,就是这个。”弥右卫门摸着手腕处的青色血管,这家谱就是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日吉点点头。然后自己攥住手腕,清楚地看到自己也有青色的血管。没有比这更确实的、而且还有生命力的家谱了。“你祖父之前,虽然不知道有些什么样的先祖,但我们的祖先中有一些伟大的人是肯定的。可能有武士,也有学者。这些人的血一直传承着,你也从我这里继承了这血。”

“……是!”日吉又点点头。“但是,我没什么作为,甚至还像现在这样成了废人。所以,日吉,你一定要有所作为。”日吉睁圆了眼睛问道:“有作为?什么样的人是有作为的人呢?”

“那倒没有什么定规……至少,成为专心枪术的武士的话,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带着祖父的遗物——这把短刀,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日吉好像觉得很困惑,沉默着没有说话,脸上是没什么自信的表情,躲避着父亲的眼睛。“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还是太勉强了。”看了日吉的举动,弥右卫门想道,“或许不是血统的问题,果然还是要看境遇吗?”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从刚才开始,日吉的母亲准备了饭菜,站在一角等着丈夫说完话。她的想法和弥右卫门的想法是相反的。她对鼓励孩子成为武士、成为有作为的人的丈夫是有恨意的。同时她心里暗自想:“对这样的孩子,净说些不可能的话。日吉呀,你父亲的人生是有遗憾的,所以才说些那样的话,可不要连你也变成那样。愚钝的人就愚钝地活着吧,像普通百姓那样认真工作,种田就好。”她心里充满了对孩子未来的祈祷。

“好了,吃晚饭吧。日吉和阿友都过来吧。”她以孩子们的父亲为中心,在炉旁摆下了碗筷。

“吃饭。”与以往一样,弥右卫门每次看到寡淡的稗子粥锅都会显得很落寞。这是作为父亲想要满足妻子儿女的需求而不能的自责,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痛苦。但是,日吉和阿友单是一碗稗子粥也会喝得很香,喝得脸红红的。他们没觉得贫穷。也许是因为他们原本就不知道比这更富贵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吧。“从新川的瓷器店老板那儿得了一些酱,仓库里也储备了些干菜、干栗,可以让阿友和日吉多吃些的。”孩子的母亲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顾虑着身体残疾的丈夫,想让他不要为家计担心。她自己却在两个孩子吃饱、丈夫也吃完后才动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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