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冷寒让已生活在北方多年的孤叟仍觉得刺骨,骑马横越建洲来到遥远的松花江畔,前方等着他的是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
「嘿!孤叟!」结成厚冰的江上一位老朽从老远处见到孤叟大声吶喊。
「嘿!鳖古成雄!」孤叟亦大喊回应。
二人江边见面相互拥抱。「老友哇,好久不见!走这么远的路,辛苦你了。走吧,先到寒舍坐坐。」
鳖古成雄带孤叟到江边一处土屋,土屋以泥土搭砖建造,四周敷以干草隔霜,顶上烟囱熏出屡屡热气,看了身体起了暖意。「我们住的地方跟你们南方人比起来虽然简陋,但还算温暖,进来吧!」
孤叟进屋后环顾四周,里头不像鳖古成雄所言般简陋,虽无雕梁画栋,但该有的装饰陈设一样不少,三面抗寒的火炕里木材烧得通红,缓解被冻僵的身子。
「东北可真冷啊。」孤叟抱怨道。
「是啊,你们南方人不习惯,尤其今年冬天特冷,江上的冰较往年厚,想猎条鱼给老友吃都难。」
「老哥别太费心,此次仓促打扰都不太好意思了,还费心猎鱼,叫老弟愧疚到想钻洞吶。对了,怎地没看到嫂子?」孤叟环顾寻找。
「你嫂子出门了。最近我们这里的畜生全得了口蹄疫,你嫂子听说你要来,没大鱼大肉对不住客人,自己猎鹿去了。」
「口蹄疫?我以为这种病南方才有,没想到极寒的东北畜生也会得这种病!」接着笑道「这么说来我的大锅肉也泡汤啦!」
「你还惦记着大锅肉?」
「是啊,嫂子做的大锅肉及白肉烫饭可真是让人回味无穷,我在南方无时无刻都想着呢。」
鳖古成雄大笑道「你别担心你嫂子烤的鹿肉可不输大锅肉。来,先吃点饽饽垫垫肚子,我俩好久不见,你嫂子回来前咱们兄弟俩先大喝一场。」
「好啊!我正想跟哥哥你讨酒喝呢。」
「这好,我这儿有刚蒸好的白酒,你试试。」
鳖古成雄起身走到后头拎着一坛酒回来,倒了满满二碗酒,递给孤叟后二人敲碗一饮而尽。
「嘶,这酒烈的过瘾啊。」孤叟皱起鼻子抵御往脑门里钻的酒气。
「嘻,我们东北的酒没吓着你吧!」
「没吓着,没吓着,再来一碗。」鳖古成雄再给孤叟斟满一碗酒,二人毫不啰唆的又是一饮而尽。
「再来,兄弟。」
「没问题,见到哥哥你开心喝几碗都成,只怕嫂子还没回来,咱们鹿肉都还没吃到就先醉啦。」
「管他娘的,醉了就睡,醒来再吃就好,咱们还要大喝几天呢,还怕吃不到鹿肉。来!再喝。」二人爽快地再饮一碗,鳖古成雄将碗豪爽地掷在桌上道「最近哥哥我听大家都在传你跟三宝这次到西洋去差点回不来了,是吗?」
「这消息也传到东北来啦!」
「这当然,三宝下西洋的故事被街坊编成歌谣传唱,在东北简直被奉为英雄看待,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瞩目焦点。」
「哎呦,哥哥您真爱说笑。」孤叟笑完神情转为严肃。「但说真格的,我们这次去西洋还真差点回不来,要不是有『四海龙镇』庇佑,现在恐怕没福份跟哥哥您喝酒。」
「有这么严重!」鳖古成雄喝口酒后神秘兮兮地道「我听江湖传言四海龙镇里头藏有『佛祖佛牙』,这事儿是真是假?」
孤叟苦笑「依我跟哥哥过命的交情,我不会瞒你任何事,但说真格的,『四还龙镇』里头到底藏什么玩意儿我还真的没去关心过。」
鳖古成雄大笑道「果然是孤叟的个性,管他娘的里面藏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来!再喝一碗。」
孤叟苦笑道「再喝下去就真的吃不到鹿肉啦!哈哈哈。」
二人边饮边笑,正乐得开怀时门突然被推开,一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肩上担着一头小鹿走进屋来。「什么事这么好笑?逗的你二老笑不拢嘴的。」
「哎呦,嫂子回来啦!」孤叟慌忙站起,贴心地帮进门的女子卸下肩头上的鹿。
「我来就好,来者是客,你坐着跟成雄好好喝酒便是。」女子将鹿抢过手来续道「这几天成雄还一直念着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没想到刚念着就来了。」
「我也急着想见到哥哥嫂嫂,所以从水路赶上来。」
「原来是走水路,难快这么快。你先坐一会儿,我赶紧去处理鹿肉,待会就有烤鹿肉可以配酒了。」
「谢嫂子。啊!对了,我特地从南方带几个耳环送妳,妳先瞧瞧。」
孤叟回头忙着找包袱,女子开怀笑道「先搁着吧,等处理完鹿肉再来瞧瞧。」话完拎着鹿走向后头。
「好的,辛苦嫂子了,我备好等妳。」
鳖古成雄斥道「呿,人来就好,还买什么钳子。」
「不麻烦的,我知道你们女真族有『一耳三环』的习俗,所以特地从南洋带几个回来,这些耳环做工相当精致,给嫂子戴着好看。」
「人老了要好看干嘛。」
「哈哈哈,女人家总是爱漂亮嘛。来,咱们再喝一碗。」二人再干一碗后鳖古成雄叹道「想起当年靖难之时,你我都还正值壮年哪,一晃眼二十几年就过去了,我俩都已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想当年哥哥你在战场上可真是威风八面,一弓在手天下无敌,靖难时期建文帝余党那么多武将没一个是您的对手。」
「呿,真要说到威风三宝才是第一,你还记得他在河北的那二场战役吗?先是在中秋之夜偷袭郑州守将耿炳文,杀的他大败溃逃躲回城内,光是投降将士就有三千;来年再依道衍之计大败屯兵于夹河的盛雍,斩杀敌将庄得,从此奠定靖难成功的基础。说实在的,燕王能登上大位,三宝与道衍着实功不可没啊。」
「这些事我都记得,但我也没忘当年三宝能大败盛雍,除了道衍的奇谋神算之外,其他绝大部分的功劳还不是哥哥你在真定挡着吴杰及平安,阻碍他们北上与盛雍会师,才让三宝奏功。还记得吗,战后朱棣为此还尊称您为『女真英雄』呢。」
「女真英雄......唉,都过去了,随着岁月的逝去这些往事都只能成为回忆,再过个几年就没人记得啦,你们汉人不是有首诗叫什么『江山依旧在,人事已全非』吗?」
「老家伙又再提当年勇了吗?」女子从后厅返回椰榆道。
鳖古成雄带着醉意戏道「哈,我们女真族的第一勇士来了。」
「呿,别胡扯了。」
「来,嫂嫂请坐,我跟老哥哥正在聊往事呢。」
女子坐下后道「又再聊靖难?」鳖古成雄与孤叟二人相视而笑没有答话。
「我就知道,男人啊只要聚在一起聊天就净聊些从军的事,难道就没别的事儿可聊?」
「嫂子你见笑了。可是说实在的,当年哥哥真了不起,在靖难期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事成后燕王论功行赏却半点不拿,洒脱地孤身回到故乡隐居,光是这点天底下就没几个男人能做得到。」
鳖古成雄看着女子笑道「只能说当年真傻,竟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爵位,要是让我重头来的话....。」
女子瞪了鳖古成雄一眼「要是重头来的话如何?」
「我啊,还是一样的选择,选我女真族第一美人『童朵朵』。」
「呿,又说疯话,你不害臊,我还要脸哪。」
孤叟在旁看着二人调情笑道「哥哥的选择是对的,自古英雄配美人,这等神仙眷侣的生活不知羡煞多少人?要功名何用?」
鳖古成雄帮孤叟斟满酒道「别提往事了,今天孤叟远道而来,兄弟久没见面一定要烂醉个三天才会过瘾。来,再喝。」
孤叟接过酒碗大口饮尽。「平常若无事我一定跟哥哥喝上三天三夜,不过此次前来找您实是有事相求,恐怕没法子连日畅饮。」
「什么事这么重要?」
「老哥哥是自己人,话我就直说,三宝今次托我前来找您,是为了找寻朝廷内间与野人女真秘密串谋的证据!」
鳖古成雄讶道「野人女真,密谋!」
「是的,三宝得到消息,朝廷内有股力量正密谋串联野人女真造反。」
鳖古成雄皱眉道「野人女真在我们女真部族里虽然以强悍着称,但毕竟部落人数少,想靠他们这点人造反,不太可能啊。」
「单单靠野人女真的力量的确不可能,但如果再加上外来的力量就不能小觑。」
「外来的力量,你是指.....」
「据消息极有可能是东面的朝鲜王朝。」
「朝鲜!」鳖古成雄皱起眉来,满脸的皱纹全挤在一起。「女真族跟先前的高丽王朝乃至于后来崛起的朝鲜王朝的确有历史渊源。我们曾受高丽及朝鲜封为万户,但自归顺你们明朝之后,就跟朝鲜就越走越远,现在连势力在忽的河至海刺河一带的野人女真部酋『哈刺』亦于永乐六年纳入建州卫的一部,顺理接受明朝的俸禄,很难想象已渐趋安逸的野人女真会去勾结朝鲜叛乱。」
「的确很难想象,但许多证据皆指向这个可能性,我们不得不防。但因为牵扯到女真部族间的利害关系,我们外人很难深入一探究竟,所以三宝才想借助哥哥跟嫂嫂的关系去打听这件事情。」
「嗯,我明白了。不过说真的,三宝干嘛还去关心朱棣那老儿的天下?这事儿怎么算都轮不到他来管。」
「老哥哥说的没错,这件事我们本来只想隔岸观变,但最近发生了一些事,加上东厂的厂公李权处心积虑想拆三宝的台,让我们不得不主动出击来反制敌人。」
「李权是谁?我不问世事太久了,没听过这号人物,他是什么来头?」
「李权是司礼监的第二号人物『秉笔太监』,因深受朱棣信赖,因此在『东缉事厂』刚成立时,被钦点兼任东厂厂公,掌管整个国家的密监行动,他不受任何机关管辖,并能直接向朱棣柬事,权力极大。」
「这家伙既然权力这么大,为何会顾忌三宝?」
「就如同哥哥所说,这几年三宝南下西洋的成功让他在朝廷内的权力地位达到巅峰,也因如此才使得李权倍感威胁,不得不向他下手。」
鳖古成雄笑道「原来是锋芒太过毕露惹人忌妒,果然是三宝会做的事,一直以来他就爱站在风头上,现在少了道衍在背后撑腰,他在朝廷恐怕只能孤军奋斗了。」
「嗯,道衍走的时候三宝的确落寞了一阵子,所以后面几次南下西洋都是他自荐领队,表面上是为了宣扬国威,实际上是想离开朝廷避免无谓的纷争喧扰,也就这么刚好迎合上朱棣好大喜功的个性,才使得出航西洋可以顺利成行,没想到后来竟成了永乐盛世里最精彩的一章,我相信三宝所立下的功绩绝对可以流芳百世。」
「哈哈哈,何止流芳百世,我看连街头巷口的黄毛小儿都在传唱,那少说也流传万世,你说三宝这人能不惹人忌妒吗?如此功高震主,朱棣老儿能忍的得住不杀他已是万幸。」
鳖古成雄再喝一口酒后续道「你刚刚说什么事让三宝穷于应付?」
孤叟跟着一口喝光碗里的酒。「就是刚刚老哥哥提起的『四海龙镇』遭窃了。」
「什么!」鳖古成雄惊讶的差点连手里的酒碗都持不住。
「三宝担心李权知道龙镇被窃后,会利用此机会一举扳倒内官监的势力,所以才要我赶紧上来东北一趟,找出李权勾结野人女真密谋叛乱的事。」
「噢,我终于懂了,原来你们是怀疑东厂与野人女真私下勾结叛乱,如果此事属实的话,朱棣老儿将会集全部心力优先处理密谋叛乱的李权,而非遗失『四海龙镇』的三宝,因为内乱颠覆才是朱棣的心头钉,当年他就是靠这套路夺得天下的,怎能容忍这事儿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是的没错,老哥哥的脑袋瓜果然没醉还清醒得很。三宝急着想找出证据先制李权,让他们无暇处理龙镇遗失这一段,近期东厂动作十分频繁,恐已发觉端倪,再晚将失去先机。」
孤叟紧握双拳看着鳖古成雄恳切地道「虽然我们知道哥哥跟嫂嫂已多年不问世事,但......」鳖古成雄对孤叟打出制止的手势后,转过头去看着童朵朵道「朵朵,三宝的事我们不能不帮啊。」
在旁一直默默听着二人谈话的童朵朵冷静地道「嗯,我知道了,明天我就走一趟阿木河去见猛哥帖木儿。」
孤叟一听童朵朵答应帮忙,一时激动。「谢谢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