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事中石诚濡现年六十有三,自十六岁踏上仕途之后,一直在宦海中沉浮,虽然可以说资历老得不能再老了,但依旧改不了耿直忠厚的脾气。别人不敢说的事他敢说,别人不敢得罪的人他敢得罪,是那种为了坚持自己心中的“真理”可以置身死于度外的人。因为他的耿直忠厚,在这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朝堂斗争中屡屡受到同僚的攻击和利用。攻击就攻击吧,利用就利用吧,五起五落,他却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他吃亏就吃亏在这脾气上,但也受益于这脾气。先帝花亦浓临终前,在弥留之际特别提升了当时在金城任副城主的石诚濡为谏事中,这是连升五级的神话,很多人都认为,是先帝了解自己那个唯一继承人的禀性,所以将石诚濡当个枷锁套在花宓篁的身上,希冀在石诚濡百无禁忌的劝诫、提醒下,她会有所收敛。
花宓篁何许人也,一个石诚濡怎么镇得住她呢?所以,花亦浓另外还亲点了三个老臣作辅,那就是军方的老帅凤重生、刑部事中路津、大相于有文。按职位看,该是大相最尊崇,但是这个胖老头向来喜欢和稀泥,是老好人一个,虽在这个职位上多年了,却只是个摆设。先帝之所以把他也列在其中,可能是感于于族先人曾屡次救过开国帝君性命的份上也是照顾这帝都第一大族的面子。至于凤重生,自从儿子们陆续战死之后,人就有些颓废,但必竟是曾经叱咤风云、傲魂嗜血的铁血老帅,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中都释放着那股雄豪之气。作为军方的代表,他向来很少在朝堂上讲话。至于刑部事中路津,是四人中最年轻的,才四十五岁,一张黑如锅底的脸,面无表情地往那一站就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看起来这么严肃、这么正统的一个人,如果,认为他会与石诚濡一路的,那就大错特错了。石诚濡只对事,不对人,只要他认为不对,就算是先帝也被他数落过好几次,否则也不至于五起五落了。但是,这个路津正好相反,他是对人不对事,是个一心只忠于皇室、只忠于帝王的那么一个人。
以上,就是现在大郅帝国朝堂之上先帝亲点的四大权佬:铁杆保皇刑部事中路津、军方精神领袖凤重生、和稀泥的大相于有文、直言不讳的出头鸟谏事中石诚濡。
不管这四个大佬的脾性及处世作风如何不同,但能被先帝临终前亲点,那都是在威望、能力、忠心上都是可圈可点的。
但是,石诚濡前阵子却渐渐萌生了退意。
花宓篁本就不是个帝王的好苗子,但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只要引导得好,还是会有很多变数的。这是石诚濡当年的想法,一直以来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企图纠正这棵已经长歪了的小树。但随着花宓篁越长越大,越长越水灵,也越长越风liu,他眼中的热忱已渐渐变成了失望,甚至于绝望。
大郅帝国的历史中,花宓篁并非是仅有的一个女帝,也并非只有她才风liu。只是,她风liu的背后却是对众生的冷漠,甚至于是对人命的冷酷。一个帝王,没有雄心伟略,就算是坐吃等死,但是只要用好了人,放权下去,国家的机器照常会运转顺利,那他仍不失为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就如先帝花亦浓一般。可是,花宓篁不但作风上荒淫无度、生活中奢侈浪费、朝堂上任人唯亲、对外策略不明、对下只想享受,只想索取,而不思尽帝王之职。
如果,不是这次严重的旱灾,也许石诚濡已经递上了辞呈,而他也知道花宓篁不会对他作一丝的挽留—--她早对这个犟老头烦不胜烦了。可是,现在,在大郅帝国外有庆国虎视眈眈,内有严重旱灾,灾民随时可能聚众叛乱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拍屁股走人呢?这如何对得起先帝的信任与嘱托呢?!
心灰意冷之际,花宓篁竟然提出要出使草原与狼主哥舒赤鱼谈判去。这让他们四个老骨头惊心不已,大力反对:大郅帝国的帝王,怎么可以远离帝都,深入声名狼藉的草原腹地呢?万一有个好歹,先帝可没有留下第二个血脉啊,这让他们如何向天下交待?但最终敌不过她,本以为她也只是找个借口出去玩玩,不一定就会真去草原。但意外的是,花宓篁真的把盟约很漂亮地签了下来,说很漂亮,一是因为这盟约的内容对大郅帝国十分的有利,能从那蛮横粗暴的哥舒赤鱼手中签到这样的条约,真是列国都未有过的;二是因为这签约的过程,听那信使回来的述说,女帝的表现真是让人不敢相信,特别是闯那三关中,智勇双全,生生地让那庆国王爷甘怡铩羽而归。
这真是我们大郅帝国的那个女帝花宓篁吗?
之后,女帝也并没有马上回帝都,却去了旱灾暴发地之一的艾城,将城主浏晗等人就地正法。这件事情就更奇怪了,浏晗的恶行,早有奏折递上去,朝堂之上,石诚濡等也多次地向她参过浏晗,但次次都被花宓篁含糊过去,想来那些作为是得过她默许的。这件事也是石诚濡会对她绝望,并产生退隐的主因。
她没理由会亲手铲除自己的心腹啊!
早上,当众臣在东城门口迎接帝君回都,当花宓篁从轿中乍一露面时,石诚濡竟产生了奇怪的感觉:这个并不是花宓篁!用衣袖擦拭双眼,再次细看,这个美艳无双的女子确是帝君不错啊,可是,为什么她给人的感觉如清晨的阳光一般和煦、温暖,那双眸中闪动的是正气与睿智。以前的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妖媚之气已荡然无存,却给在场的人更震撼的美感。素淡的妆容,高高挽起的发髻上只有一朵玉蕊金边的荷花,白色的宽袖长裙质地轻薄却很有垂顺感,风轻轻地吹过,如水波涟漪。她婷婷地向他们走来,衬着身后冉冉升起的新阳,圣洁得如女神一般。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辛苦众位大人了,花宓篁先在此谢过大家。”说着,竟微微弯了弯腰。
众大臣本来准备好的称颂之词,因为她的这个举动都堵在了喉咙口。这在她登基的这五年中从未有过的事,花宓篁向来是高高在上,以淡漠冷寂的眼神府视他们。在她的心中,众生为她奉献那是应该的,就算为她死,也是理所当然的。谁叫她花宓篁是一国之帝君呢?谁叫他们是她的臣民呢?
“陛下……”,刑部事中眼泪唰一下就流了出来,忙扑倒在地,颤声道:“陛下,你不顾性命安危,远赴草原,力挫庆国王爷甘怡,终于签订了盟约,这是何等的功绩啊。相比之下,我等虽身为臣子,身为男人,却只是卧守都城,无险无难,做些个人的份内事,怎能受陛下如此大礼?”
“路大人不可如此说,没有各位大人在帝国做好这些事,我和少帅、澄等怎么会放心去草原办事?”
“陛下谬赞,我等不敢受此大礼。”众人反应了过来,忙都匍匐地上,以头磕地。
不管以前的跪拜是多么的不甘不愿,但这次大多数人却是真心实意的。
石诚濡也跪拜在地,心下有些茫然:这还是帝君花宓篁吗?
他转头去看大相于有文,只见这胖老儿厥着个硕大的屁股,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臂之间,口中也随着众人嘟嚷着,随波逐流的样子,根本看不到他的面上表情。再转向另一边,那凤重生紧锁着眉头,跪在那里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这也难怪,自有流言说他孙子被女帝收在裙下后,他就羞怒得青筋直暴,一连好几天都称病不上朝。
象凤家这样的将门世家,铁血一族,那种骨气或者说傲气已融入到了生命中。现在,唯一的孙子,帝国的少帅凤息梧竟然会做了帝君的裙下之臣,这是对凤家的羞辱,也是对整个军方的羞辱,凤重生怎么能不怒?但帝君必竟是帝君,而且,这种事又怎么找人去理论?!这口气不管能不能咽下去,都必须咽。
“哼!”凤重生的鼻子中冷哼了一声,别人也许听不到,但就在他身边的石诚濡与路津却是听到了。
路津正在对白珈的行为感激涕零,听闻他这鼻中哼出的一声,不由得转过头来翻了翻白眼。
路津常年负责刑律之事,眼中当然练出了煞气。但就这程度,想要镇住戎马一生的凤重生却是怎么可能?凤重生双眼一瞪,身上杀气猛然释放,如果之前路津的煞气是猫的话,那凤重生的就好比是老虎,反将路津镇得脸色有些发白。不得不悻悻地又转回头去。
石诚濡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军方因凤息梧之事,恐怕对帝君已渐渐离心了。
女帝与众臣又客套了几句,便摆驾回宫。
虽然,女帝今日早上才回的宫,本该休息一天,(如果,真是花宓篁本人的话,只怕会借机休息个十天半月也不一定。)但是,却传旨众臣马上随她去朝堂议事,连寝宫都未回去。
“太阳明明还是从东方升起的啊。”一名武将将手搭在额上仰头看了看亮晃晃的太阳,看来疑惑的不光光是石诚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