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冰润却并不彻骨,沁在脚趾间的凉意一直舒舒爽爽传达到心,带出些许快意。脚底圆滑中有细碎的砂石,在踩踏的同时也按摩着足掌,消除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
粟粟很享受这种感觉,便将裤脚向上挽过了膝盖,提着裙摆朝水深之处又多走了几步,冰凉渐渐漫向小腿肚令她浑身激爽。
差不多至潭水没膝时,粟粟便停下,在原地站立着,感受清风拂面,肌肤被水气氤氲波荡的惬意。她仰头看天,峡谷突出的山巅长出好几朵白云,如同蒲公英,一阵风来便雾一般的飘散开。
四野之中,空灵寂静,唯有石间流水叮咚作响。
一切静谧的像是一幅画。粟粟甚至觉得自己也是那画中物,与风景凝在了一处,浑身放松而自在,当下似能感觉有湿滑的河鱼蹭过足踝,在腿边游动。
却突然,身边不远处一阵哗哗水响,粟粟先瞧见近处围绕自己转悠的乌鱼儿刹那间便作仓惶散,全都钻进石缝里。又循声望去,还没待瞧仔细,一泼晶莹的水珠子迎面溅了她满脸,更有几滴直接落入眼中,瞬间就感觉到异物入目的不适。
下意识闭眼的刹那,努力从朦胧中辨认出一丝黑色的抛物线,以及崖壁下的青石台上似乎蹲了一个影,此刻正起身……
它什么时候在哪里的?自己竟然从未发现!
粟粟大骇,一声惊叫后退,脚下仓促间打滑,又是一声尖叫,整个人就一屁股坐到了水中。
扑腾了两下,慌乱中喝了几口水,粟粟手忙脚乱时想起池水并不深,这才撑住池底,将自己给稳了下来。
刚刚跌倒时,似乎又听到一声更响的入水声?粟粟抹干面上的积水,浑身湿漉漉地站立起来,余惊未消地盯着那处石台下的水面。那里泛起一圈圈荡漾开的巨大波纹,先前看到的黑影已然不知所踪。
正纳闷惊着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却又看见潭水深处正有墨影渐渐靠近,忽而一个黑突突的脑袋从水中冒了出来!
水怪?!
粟粟大惊失色,俯身端起脚下一块稍大些的圆石就要砸去,却见那东西身体随后也曝出水面,有胳膊有腿,上身****,下身着青布筒裤,可不正是生生一大活人?!
“呔!晦气!”那人一头湿发如黑色瀑布挂于面门,一边拿手向后捋着,一边呸吐淌入口的水。
从池水中走出的是一个皮肤棕黑,体格健壮的少年。
看见那丫头端着石头满脸戒备的看自己像看怪物般,他脚步停住,指着她怒不可竭道:“尔这是做甚?吾好心下水救汝!”
粟粟见他上身除了挂着几副古怪的绳饰之外便再无附体之物,下身虽然着有裤,但此刻被水沾湿,看也不用就知道是个什么窘迫局面。她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淌水的脸,凌了面容叱道:“哪里钻出的鬼祟小子?居心不良吓唬人!你,原地别动!把话解释清楚先!不然拿它敲你!”说着扬了一下手捧的石头。
“呸!”那人听后狠狠唾了一口,淌着水哗哗踩着浪迈步冲了过来,一把抢过粟粟手中的圆石,朝后一扔,扑通就在身后开了朵不大不小的浪花,足够溅她一身。
“你!”粟粟瞪眼竖眉怒道。
“搞清楚!吾的地盘,垂钓在先,汝自无眼,惊了吾的鱼儿不说,还大呼小叫落水,吾不计先嫌搭救汝,甚于忘吾本不通水性,差点憋气而死!”那人火气不小,上来就抢话道。
他口音很怪,不似周地之人,用词遣句诡异生硬,像是刚学会几个词儿,便反复拿出来拼凑,演练着发言。
他说到最后“差点憋死”时忽然止住,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似乎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本不愿讲。
粟粟沉默盯了他半晌,怔怔问道:“你不会水?那咋过来的?你这人不诚实,唬人在先,还妄想骗人感激你是么?”
“……呔!与尔这种细女讲不清!”
似乎想争辩,却又碍于表达困难“讲不清”,他气结,干脆甩头绕过粟粟朝岸上走去。
粟粟憋了憋嘴,笑了。因为她早明白过来,他的确是不识水的。
回忆先前的情景,缓缓靠近的黑影,出水时如同发芽的豆苗,平静而幽然地长高,足见他是踩着水底憋足了气走上来的……
真是个怪人!心中得出结论,对于他的警戒也随之解除。没有坏人当得这么滑稽的……
跟着上了岸,看他自顾拾拾捡捡地不知道在弄啥,粟粟拎着湿嗒嗒不住滴水的衣裙,不知道怎么办好。就这样算啦?今天倒霉,遇到个沟通困难的。乡野之人都是如此么?
“喂!你把我弄成这样,好歹赔个礼、道个歉吧?”粟粟冲他嚷道。大好的心情被破坏只能认栽,但总要讨些好,不能忍气吞声地自个儿憋着冷处理了。
“道歉?”那人头也没回,“吾没做错什么,汝自己跌倒。吾为救汝,浑身尽湿,汝也尚未感激不是?”说完自顾摆弄着手头的物事。
粟粟走近前,才知他拾了木料与干草屑正在取火。不一会儿,有白烟从草屑中冉冉飘升,火星子很快就窜了上来。
他朝火堆中多加了几根碎木枝,然后站起身来对她道:“这比那虚礼好用,汝自坐近旁,烤着罢!”
见他转身走掉,粟粟难免开口“那你呢?”他便回答“没恁麻烦,自凭风干!”,然后绕过潭水去拾了先前丢在石崖上的渔具与蓑衣,扛着它们绕山而去。
有言道,礼不下庶。不怪长于乡僻之野的人这般粗鲁……
粟粟懒得和那人计较了。或许真如他所说,是她自己来时没注意山崖石台上有人披蓑衣垂钓的,才会后来受吓落水。唉,自认倒霉罢!
回去的时候,粟粟抱着满满一罐水,背后又出了不少汗。衣服穿在身上,就算对着火烤也不可能完全干透,再加上汗水一阴,到了晚间篝火夜宴之时,粟粟头痛难耐,终于歪倒在近侍的人群里。
一对仆妇手忙脚乱的把她往一旁的草垛上抬。夜宴欢畅正酣,席间杯箸忙碌,谁也无暇他顾。这个说“小婢子体弱,估计是劳累一天身子吃不消了”,那个说“给她安置一边歇息歇息就能缓过来”,便撂了她在草堆旁,两人甩手回了宴上。
若不是公子忽半夜带兵甲巡逻驻地,发现了躺在草垛旁浑身烧热、气息奄奄的她,估计这一抹香魂如今是真的要从这世间蒸发掉了。
当公子忽从兵士的手中接过面容惨白、软若无骨的女孩,再一次确认了怀中人儿的身份,震惊地眸子中,忿怒无法掩盖。
不过是半日不见,怎会成了这样?
他心中怒涛翻滚,更多的是疑惑,当下身边还有三两个兵士,他便撤下裘氅将人一裹,吩咐左右“此事禁言”,继而抱着她向自己的营房疾步而去。
绸料之下,有阴湿的露水之气透到掌中,隔着衣物尚且能触到深切的冰寒冷意。
一回到房中,他径直将她放在软踏上,皱着眉头三下五除二地将她一身湿漉漉被草间夜露沾惹透的绸衣脱了下来,扔在一旁。又拉了棉被将她盖的严严实实。
探了探额头,又触了脉搏,他已经大概能断定是湿寒入体,劳累过渡引发的烧热。自己幼年行军艰苦,各种寒症没少犯,渐渐的也久病成医。
回到案台抽出一片竹简,执笔饮墨写了几味药名,将守候帐外的厮者唤去行医处抓药,又教他如何如何熬好了送过来。
厮者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地药水递了进来。“医者问是谁着热,奴便答是公子您身边一员近侍,别的没敢多说。”
公子忽点头。那厮便退了下去。
给躺在床上的人儿灌了药,又等了半晌也未见一丝好转的迹象。女孩完全处于昏寤的沉眠中,咽水只是潜意识的保护举动,但却没有任何方法能令她当下清醒过来。
他知道此间状况最是危险。脑在高热之下会被创伤,若是不能尽快降温,后果将不堪设想。但药水要靠出汗才能引入身体各处被吸收……
他探了探被褥之内,竟是湿气重重!原来中衣也是湿的!
这丫头……做了什么,搞得这样狼狈?
他咬了咬唇,狠心闭眼摸索着将她中衣、亵衣也一并除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用皮毛的大垫子先给她裹了身子,又用一层新棉被包着,索性自己翻上榻,将她抱在怀中,紧紧地搂着。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渐渐有了意识,开始闹唤冷。他蹙眉,又拽了皮裘来干脆将自己和她绑裹在一堆,密不透风。
这样下来,不一会儿他自己已经浑身是汗。怀中如同抱着一大块炭火,炙热火焰隔着衣物焚烤着他的体肤,让他心躁难耐,喉头冒烟,恨不得将这坨烫手的玩艺丢出帐外!
烦躁!烦躁!!烦躁!!!从未有过的烦躁不安……好在他意志坚定,再难忍还是克制住。
……若怀中人不是那么重要,他又是何苦?
终于抚定了心神,这边又开始嚷嚷热,一个劲地乱打乱踢。
慌忙将包裹着两人的皮裘解了,又一边稳着怀中动如兔的棉疙瘩,一边腾出手探了她额头,他肯定情况已经好了大半,危机解除,不一会儿,她应该就能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