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夜色幽寂。
鸦上前去搀扶师夫人的时候,她一双死灰复燃的眼睛,灼灼盯着自己的儿子,生怕一不小心他就消隐在黑夜再也寻不见。
“林儿,”她叹道,声音已不似先前的癫狂,好似恢复了些许神志,“母亲这一路,是不是都走错了?”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姬林一怔。
“嫁给了错的人,选择了错误的人生……”她喃喃自语道。就看见扶着她的鸦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本为浮花,偏投王家,翻涛迎瀔,赔尽年华……”唱词悲戚婉转,陷入风中卷着有些刺骨的凉意。师夫人伏在鸦宽阔的背脊上,宽袖拂动,捻花指轻搂他的肩颈之处,眼神中竟褪去了凄色而浮出一丝柔和。她遍遍浅唱,忽而转头面对姬林。
“你不是想知道他和我什么关系么?”她忽然搂着那人将脸颊靠上他的脊背。
一句莫名之话,让背负她的人与眼前站立者同时一僵。
“母亲……”迟疑的声音有妄图阻止的意味。
“他啊,似乎骨子里面看不起我呢呵呵呵呵呵……”她狂笑道,“所以都不愿意碰我,却说什么‘不愿玷污尊贵’的话,他是嫌我肮脏啊!”
“夫人!属下对您敬重万分,可不敢有非分之想!”鸦闻言慌忙转身,抱拳俯首道。
“赫赫,你看,你看,他便是如此,”师夫人拈指点在那人的手臂上,一下下戳着,笑容荼靡,好似开败的残朵,说不出的苦涩。
却忽然推开他,脸色急转直下,惊恐万分道:“他们来了!”
无防备之下,被她两掌推的差点踉跄倒地的鸦,与站在一旁神色凝重的姬林,听到师夫人夸张变调的惊叫,不由一怵,同时问:“他们是谁?”
“那些妄图把本夫人拖去鬼蜮的魑魅魍魉啊!”声音颤抖凄厉,她却忽而纵身而起,将姬林拉到怀中,狠狠亲了一口他的脸颊,然后将他推到了鸦身旁。
“你把林儿送回东宫去!从此代替我照看他,守护他,亲眼见证他登上大统之座!我留下来,且会一会那些小鬼,看他们能奈我如何!”
原以为是她的疯言疯语,那两人却同时听见从外院而来的急促脚步声。转头向墙围方向望,外墙浮动的火把窜出的赤炎好似游龙般蔓延,将内院包围了起来。
“夫人!”鸦一把将姬林倒挂在肩头,纠结的眉宇间有深刻的痛楚之色,“您,保重!属下,定不辱使命!”
“母亲!”姬林大叫,痛苦地想要挣脱开那人手臂地桎梏,“让他带你走!我留下来!他们会杀了你的!你会死在他们手上!”
“林儿,”师夫人凄然一笑,之前的疯癫狂躁瞬间如潮水般褪却,暴露在月光下的那张脸,似乎又回归到曾经的风华绝代。
她安详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纯粹,毫无利益的杂质,唯有浓浓母爱:“若说登上至尊巅峰的人总要付出鲜血,就让母亲为你流干所有血液,母亲也心甘情愿……或许,母亲最后能为你做的,只能是如此了……成为天子,便再也没有人敢轻视欺辱你,我,死无所撼,你,一定,记住!”
“母亲!”姬林努力地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离那团锦物越来越远。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腾跃了起来,耳旁呼呼风声呜咽,眼中模糊一团的晶莹滚落。那个让他又爱又痛的身影,与火热耀眼的流动光斑,渐渐融在一起,再也,找寻不见……
……
“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幽室内。少女肩头已披上了一层薄被,跪坐在宽榻上,手中搅弄着被角,偷偷睇了眼斜倚榻沿的那人。
“是要问我如何拆穿你的么?”少年抱臂打量她,目光凿凿,表情深重,不见愉快之色。
见她默然点头。他轻笑一声,唇角却毫无笑意。
“先前见那婢女鬼鬼祟祟,心中便早有怀疑。进了屋中来,发现药味里混杂着一丝本不应属于此的甜香;另外,帐内燃灯,太不寻常。直到我揭开这成纱,看见榻上的你,才发现不过是障眼之法。”
“那你如何一下辨出是我?”
“世间幻象,本为泡影,不过是可曾用心去感觉罢了。”他不置可否。
粟粟偷眼瞧他,觉得今晚这公子忽,与先前三次遇见的都很不一样,甚为反常!原认定他性格开朗而外放,行止温柔有度,彬彬有礼,可现下却让人感到压迫,说出的话也如此深沉,眉宇间更好似有一丝烦躁。是自己,惹他生气了么?
而他在气什么?是她帮助王储外逃,给他惹下的大麻烦?还是因为她欺骗他,不愿意透露真相?亦或是他对她信任看重,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对待?
粟粟叹了一口气,垂了眉眼。想来想去似乎都是她的不对。
“走罢,”少年忽然站立起来,上前拉了她的手臂。“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送你回中宫。他逃走,迟早要被人发现,犯不着你把自己搭进去!”
粟粟被他拽着,感觉到他的手箍的紧紧,很是用力。下意识的挣脱了一下。他却忽然回过头。
“粟小妹,”他眯了眯眼,瞳孔微闪,“如果你还愿意当我是你兄长,便听我一句劝,离那些人远一点,不要妄想去图谋你掌握不了的东西。你太弱小,没有把持的力量,反倒会把自己卷入危险之中!”
“我没有!”粟粟反驳着他的话,她知道他又误解她了。他定是把她当作是妄图依附权势向上爬的那种人。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身不由己啊!”她辩解道。
他静静看着她,瞳色如浓墨翻滚。
“那样最好。”语气有些严厉。
两个人拉拉扯扯从屋里走出来。不再言谈,彼此间的气氛有些疏离。深夜的庭院很静,月色投下两人的身影,虽手牵手,却看着孤单影只。
公子忽正准备去捞她抱起,却又听那人儿迟疑地开口问道:“为何,为何你那时不在周公面前拆穿假象?”
他沉默片刻。
“幸而我没那样做,不是吗?”没有直接回答。
……
黑衣蒙面的鸦肩负着悲伤欲决、一路哭得几近脱力的姬林,飞檐走壁地回了东宫院落。刚踏上主屋房背檐脊时,看见院中空地上站立两人,一男一女。定睛辨认之下,他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而那婢女模样的女孩……
他蹲伏了下来,决定先守候一旁,静观其变。
忽而却一粒黑石子直冲面门方向而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悬悬闪过。背负之人,稍微拖延了他的动作。
却听院中之人沉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面朝自己所在的方向。
他因之前的闪避,已然将自己暴露在月色中。此时便站了起来,飞身一纵,跃入院落,带着姬林落于两人面前。
将姬林放稳在地,向他略一抱拳,鸦什么也没说,就回身将要撤离。
公子忽蹙了蹙眉,继而出手勾住那人肩胛,想要扯下他的面罩来。
鸦便也翻身,两人对上了招。
毕竟年龄身形的差距摆在那里,青年几个回合便将少年推隔开,一个翩身,遁入夜色中。
公子忽并未相追,而是退了回来。站在粟粟身边,打量一身怪异装扮的姬林,神色有一丝玩味,也有一丝恼火。
“哎,我说,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在你没有成为那个人之前,你什么都不是。”
面对着神不守舍,只呆呆站立于夜风中,泪痕干渴面颊的姬林,公子忽冷冷抛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力量反抗,亦没有勇气面对,现在更无路可逃的人生,如果你还有哪怕一丝留恋,便老实安分承受着现在的苦痛,等待苦尽甘来的那天。如果你承受不了,便直接去死,不要连累任何人……请明白,这样懦弱的人,什么都不是,没有资格活在这世界。懂?”
激烈带刺的句辞,被少年轻淡冷漠的口吻说出来,却好似天降闷雷,隆隆作响,一击击重重打在心扉。
姬林垂下的眼帘中,有覆灭的幽火在暗潮汹涌中闪动着粼光。
“哥……”粟粟上前去,拉了拉公子忽的衣袖。
公子忽便顺势将她带进了自己臂弯,倾身一抬,抱了起来。
“警告你,不要再,招惹她。”逐字逐句地咬出这几个字,少年便带着怀中的少女,转身离去。
姬林抬起头,默默看着两人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眼神中流淌着异样的波动。放在身侧的手,狠狠撰紧。
那一夜,王宫表面下,好似并未发生什么大事。
王后的宫殿,在太卜当夜带领一众卜师仔细清查剿拿鬼邪的行动下,也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
但只有知道真相的那少数人明白,那的确是不平常的一夜。
第二日,遣送师夫人出宫的车舆于一早出了门,向着北方边远的封城而去。
第三日,有消息传回说,师夫人一行路遇恶匪劫持,拼死抵抗遭到了报复,夫人不幸身死其中。
当然,后世秘典宫史亦有言,虢氏其实早于某夜受赐鸩酒一杯,从此便香消玉损。此略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