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粟其间一直在用心聆听两人的对话,才知王后说的联络宫外势力送她出宫,竟然是找的当朝辅国……
这也太给力了吧?
难道王后比她感觉上给人来的厚道许多?而她本人的确有在一心一意地履行着她与外婆之间的约定?
听他们这样一来一往,似乎自己平安顺利出得宫去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准信儿了!而且还能同时拥有在这个国家作为平民生活下去的合理凭据?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想到此处粟粟也兴奋了起来,正巧王后在耳边催促她,她便大方迎上前去向另一边榻上那人恭敬屈膝俯首道:“贫女粟粟,真心感谢周公大人相助!”
她没有自称“奴婢”,也没有任何低声下气,而是用上了自己的真诚之心,由衷地感谢,相信若对方是同样真心实意,必然会感受得到她的诚意感激。
周公和王后略微一愣。
王后当下便在心中暗叹那“贫女”的称谓用的妙,既然先前介绍她为自家外戚,若是再称奴称婢则等于搬石砸脚、自降身份不是?这小丫头脑子倒是转的快!
周公黑肩惊讶的是:这区区一个未经事的豆蔻小女竟然能有如此的淡定。宫里寻常人见了他多会畏缩兢抖、口无全词,更何况他向来就有暗地里给下位者施加压力的习惯,适才一直用锐利洞犀一切的眼神看着她,也没能让她有不自在分毫……这小丫头不简单!
于是,周公黑肩,这个素以黑脸冷厉著称的辅国太师,此刻竟难得的绽放出一个巨大的笑脸,满脸皱纹挤做一团,足可夹死无数只蚂蚁;转而又爆发出豪爽的笑声,吹得他上唇的胡须都飞扬跋扈了起来。
“王后的这个外家丫头有意思!甚合老臣的心意啊!”
王后面上便有尴尬之色,她不动声色地将粟粟拉了回来,对着大笑不止的周公赧色道:“小丫头不懂事,周公见笑。如今只是把她带出来见上一见,您好认个脸儿,那些锁事也请费心则个。现下她就在我宫里,那边若有进展可直接来信,如需配合办事自可随时差遣了去,这丫头我也算半托给你啦!”
“王后放心!”周公一时半刻尚未止住笑颜,只一旁抱手应承道。
“那便来说说您的事?”因着气氛已经活跃开来,两人说话的语气也松活了许多,不似之前那么虚套拿捏了。王后向后仰了仰身,靠在了栏围上,向着周公开口,又忽然省起似的对粟粟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岸上等罢。”
粟粟便告辞了退去,回到了桥亭靠岸的一头。
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冰雪未消的湖面,粟粟心里是欢欣雀跃的。
一想到王后竟然引荐周公辅国去安排她出宫的事宜,还将其后的诸事也一并布置妥当,便觉得大好新生活正在前方等待着自己。
待会儿她若是在送行时将此事告诉即将远行的外婆,外婆也一定会极为高兴的,是吧?
粟粟将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从袖中伸出来,捧在嘴前呵着气,却因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捂着脸偷偷地笑了起来……
而那边厢,亭桥上。周公黑肩在粟粟离开后,敛了笑,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靠在坐榻前一脸漠然的女人,蹙眉正色道:“王后今天拉着老臣演这样一出戏,竟只为给一个孩子看?老臣实在不明白!”
王后睇了他一眼,悻悻然开口道:“并非演戏,周公只消按着老妇说的将事情办妥便是。”
“敢问王后为何方才要当着老臣的面说那丫头是外戚?……她的真实身份,之前不正是王后亲口透露给臣知晓的么?”周公黑肩白眉下的眼眯成了一条缝,透出锋利的微光,似略有不快。“当初将她送到老臣手里当差时,若没记错,派她送清心苑的那份……也是王后您本人的意思吧?”
“没错,原想着借他人之手除去心中的疙瘩,没想到却让它留了下来,还长得更深了……”王后眼色逐渐狠戾起来:“周公可有发觉那丫头较之出事前更为伶俐聪慧了?”
“臣之前对她并未有过印象,倒是今天见后觉得很是不俗,年纪轻轻却急智稳重,权贵当前不卑不亢,不骄不躁,那模样姿容又堪居上层,想来三两年后,也是轰动宇内的惊绝之色……难怪王后要将她养在身边,亲自调教了!”周公抚须勾唇,眼中有调侃之色。
“哼,老妇瞧她那样,心里便是气!她和当年的月娘,还有曾经的西荟宫那位相比,可有丝毫不如?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那机灵讨喜劲儿更是要多出几分来!这天生的狐媚子丫头,我能让她安然自在地呆在宫里么?还不怕总有一天要搞得天下大乱!”王后压低声音吼叫了一通。继而想到周围通透的环境多有不便宣泄情绪,便又克制了下来。
“正巧西荟宫那位找我商讨送她出宫的事情,我便顺势应承了下来,另外作为搭谢,那位亦会助我达成一件大事……”说道此处,王后便不再继续了。
“原来如此。”周公并不感兴趣王后与嫔妃之间的交易内容,既然她不说了,他也难得再问,只道:“适才那番外戚的说辞,可是为了安抚人心?”
“正是。虽然我与西荟宫那位没少来往,平日对她们也照顾颇多,但那也是因着我揣摩透了王上的心思……王上压不下颜面来做的事情,我替他做了,他对我便会多看中几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着,王后脸上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但,西荟宫那位却从来对我多有防范,如今若不是为了她这个外甥女,老妇也调遣不动她啊……她是那种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妥协丝毫的主!如今要她办事,只能先宽了她的心,才能求得老妇最想要的结果!幸而她的死穴如今被我拿在手上,只要能令她相信我是竭尽全力在帮她,她便会死心塌地的回报于我!”
周公听后,似是通晓一切般点了点头。
然后便说起了今天两人约见与此的正事来。
“医官昨已下了死断,太子狐将活不过一周。”他抛出这样一句简短的话,便看到王后丰润微醺的脸唰地一下就失了血色。
“老臣得到这个消息后,便第一时间召虢公询问了他关于立储方面的意见,结果如臣所料,他只说一切听凭臣与郑伯的决定,他在朝堂位卑言轻,不敢逾越云云。臣便诱他说,王上生前对他多有器重,曾许右卿之职给他,又向来重视他虢国之女所出的子孙,在立嗣的问题上,恐怕除郑伯之外没有人比他更有理由为王上分担了。”
“结果呢?”
“自然是一味推辞掉了。”
“哼,扶之而不起的老朽!”王后叱鼻道。
“臣并不犀求他当下表态,只想先暗示于他,再看他底下会如何动作;臣主要的目的,其实是想让郑伯看到,臣找的是虢公,而不是他寤生。”
“那郑伯可知道了?”
“臣与虢公分别不到一个时辰,郑伯便来了,臣从来不担心那老家伙在宫里布下的眼线会有渗透不到的地方,只是看臣想不想让他知道罢了……”周公顿了顿,又道:“比如现在这里,他寤生是决计不会知晓的。”他挑了唇,眼中闪露着阴谋得逞的森冷笑意。
……
此时,在不远处内墙边角,卫所楼阁第三层的檐廊上,一人正斜倚在凭栏柱头,手中捏着一壶酒水,仰头长饮一口。
然后抹了一把唇皱眉道:“你说这周公黑肩和王后在那亭子里面叨咕些什么呐?……这两位老人家此番又是要算计谁人了吧,须得用这么长时间去编排?”话中带讥,说着从身旁抄手站立的另一人手中的油布包里掏出一粒干果,扬手丢进嘴里。
拿油布包的那个并未答话,只是一味看向远处湖岸边的情景。
怎么是她?那人琥珀色的眸子中浮出一丝玩味之色。
“吃你的落花生吧,”将手中的油布包往旁边一抛道:“别什么东西都叫人给你拿!”
………
亭桥上。王后离了靠背,斜身向前微倾着向案头的那人问讯道:“那郑伯如何说?”
“他自是质问了一通,臣便如实说,愿过继泄父三子给太子狐做嫡子,继承天命。他便与臣争执起来,最后争执未果,他便置气说要返回郑国去,不参合此事了。”
“郑伯不像是如此善罢甘休之人啊?”王后疑道。
“王上尚在位之时,念在他祖父两世舍身护主之功,还对他多有顾忌,他如今大势已去,没人会吃他曾经的那套了!哼,他要走自走,看谁人还挽留他!”周公叱道。
“那么说如今这件事已没有阻碍了?虢公那边虽不表态,但亦不会拒绝。那虢师曼呢?”
“林王孙过继给太子狐后,就要认太子妃为嫡母。虢师曼的存在的确是个麻烦,不如……”周公黑肩半眯了一支眼,朝一边偏了下头。
王后便随即点头道:“哀家也正有此意……这虢师曼绝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不如……一了百了!”
…………
粟粟在岸边等着王后谈完事出来,结果一直没见到亭中那两人有罢休的动机。刚开始的欣喜也随着时间渐渐淡去,等待的焦急情绪慢慢从内心爬升出来。
她左右观望,估摸着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日影西斜,不知道外婆一行人是否已经启程。焦急地踱着圈儿的时候,抬头却忽然看见燕儿从岸边远处沿湖跑来。
跑至黑衣侍卫封锁的外围,燕儿没敢往里冲,而是一面大口喘息,一面挥手向粟粟招呼。粟粟看了看亭桥那边,见那两人兀自交谈,完全无暇分心注意岸边情况,又看了看在另一边直跳脚的燕儿,便一咬牙朝燕儿跑了过去。
“燕儿姐姐,什么情况?”粟粟一扑向燕儿,便拉着她的衣袖赶忙问道。
“老……老妇人……的马车,已……已经出城了……派了人……来递信,结果……你我都……不在……”燕儿一个劲儿喘气,口中语无伦次的。
“然……然后呢?”粟粟听她那么说,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是被传染般,口齿也开始不利索起来。
燕儿吞了一口唾沫,又伸手平复了一下胸口,深呼吸道:“我,找的那个小丫头,不靠谱,答应的好好的,临到时了又不敢出前殿,便来找我。我听到,随即便赶了过来,如今也过了不少时间,老夫人她们怕是已经出得城门去了!”终于完完整整地顺气说了出来。
“啊!?”粟粟大呼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现在赶去,还来不来的及?”
燕儿看着她那样儿,也不好打击她,嘴里喃喃道:“不,不知道……”
“可王后和周公还在说话啊……”粟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无意识地搓着手,一边又回头向亭桥那边看。
这一看过去,就发现亭中两人都已站起身,似乎交谈告一段落了。
粟粟便急急对燕儿说了一声“姐姐这里等等”,便跑了回去。
在桥头迎见王后,粟粟便嗖地俯身跪下,王后正诧异准备开口询问,粟粟便已开口说道:“王后娘娘,粟粟诚心请求您,恩准粟粟此时出城送一送外婆!”
王后听到这里脸色有些阴郁起来,粟粟却没停下,一口气继续说道:“外婆此别良久,粟粟打进宫以来从未与外婆分开过,若是临行不能相见,空留遗憾于心不说,今后怕是会因思念忧扰而不能尽心服侍王后,惹王后不快。粟粟只得现下从王后这里求个情,一了粟粟心念,将来粟粟定会尽心尽力听凭王后吩咐做事!”
王后看了看身旁的周公,见他含笑不语。原本的不快在心中又加深了几分。她生生克制下来,挂上一副和蔼的笑,言道:“你们祖孙相离,送送是应该的。哀家原本也是如此打算的,却不知老姐姐她几时动的身。如今既然是通知到你了,你便去吧。”
“谢娘娘!”粟粟重重地叩首道,起身正准备速速离开,忽而又稳住了去势,向着王后俯首说:“燕儿姐姐正候在外面,等着搀扶娘娘回宫!粟粟便告退了。王后娘娘万福!周公大人万福!”
“知道了,你退下吧。”王后摆了摆手。
粟粟退出“包围圈”,在外围见到了燕儿,又向她问讯了外婆出宫的路线,便赶忙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