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本世纪外国文学,特别是当代文学,一直都是中国作家和读者争相追慕的对象。“文革”造成的最大灾难,莫过于我们已不会讲述自己的故事。外国文学的译介,给我们带来说不尽的新鲜感。接受是全面的,从内容到形式,从感觉方式到叙事语言。在很短的时间内,中国文学便踉踉跄跄走完了世界文学的百年之路,由于极度的干渴荒凉,心浮气躁,借鉴往往带着一哄而上的热闹,学步总是透出缺乏底气的张扬。但毕竟米兰·昆德拉像标尺已立起来了,经历了一番东南西北的对焦之后,视野中一些作家作品如走马灯显现又隐去,更多的则是在远方消失。而焦点却渐渐清晰。大概是在80年代中期,南美的马尔克斯、东欧的昆德拉先后兴起,他们的作品被争相出版,然后又被反复谈论,话题历久而不衰。原因是多方面的。这背后,应该有着某种定位的考虑,一种基于自觉的选择。优秀的文学作品没有国别,但在相似的背景中对话,无疑有着更加亲切的认同感。
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19世纪的东欧文学是他们的启蒙良师,他们最初的文学品位和对人生的基本态度,即来于此。也许是苦难的魅力,使他们心向往之的吧。在那片阴湿的侵蚀平原和山地上,走着密茨凯维奇、显克微支、哈谢克、裴多菲、伐佐夫等人的身影。而作为政治意义上的地理概念,东欧文学首先还应包括伟大的俄罗斯文学,即使略去19世纪不算,本世纪那些耀眼的名字,如普宁、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也足以使这个世界叹为观止了。不能不承认,只要有人间的不平和文学的理想存在,那块斯拉夫的辽阔土地就永远是迷人的。
或许是出于这一原因,昆德拉现象才会在中国长期受到关注,成为人们热衷的话题。不管是正确的解读,还是误读,作家本人在中国赢得了比在其本国更多的读者,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昆德拉自己在许多场合却一再认为,捷克从不属于东欧,在他看来,东欧只是雅尔塔会议产生的一个政治地理概念。虽然地处中欧的捷克跟俄罗斯一样属于斯拉夫族,但早在公元9世纪,那里的住民就已建立起自己的文明,后来又大都笃信天主教和新教,幸运地经受了文艺复兴的洗礼,领略了漫漫中世纪之后的曙光。因此,在人文地理的版图上,捷克应当属于西欧才是。物换星移,统一的东欧早已化为陈迹,就连捷克斯洛伐克也已解体为两个国家,只有过去年代写成的文字,还在述说曾经发生的事情。今天,这样的分辨真的还有什么意义吗?
但在心理上回归西欧,却始终是昆德拉的一个思乡情结。使他最为心仪的,是18世纪英国的斯泰恩和法国的狄德罗,还有更早时期的西班牙的塞万提斯。有时候,他似乎比任何一个西欧作家都要认真地维护这笔遗产。有趣的是,这几位作家都曾写过漫游的故事,故事中主人公离家出发,去周游世界,然后又自由地回家。随意的叙事中,有自为的生动和精神。在昆德拉的眼里,这种无目的的漫游代表了现代小说的种种特征,这就是小说创作的自由状态,本质上的游戏态度,没有时空限制的观念,更重要的是,欧洲小说的兴起伴随着上帝的离去,以个人经验取代宗教的集体文化去认识世界,成为欧洲近代精神的实质。而小说的任务就是传达人类经验的真实印象,去发现胡塞尔所说的“生命的世界”。
从一开始,欧洲的小说家就面临这样一个难题;他无意中充当了上帝的角色。在真实生活中谁也无法肯定的人和事,在小说中却往往被全知全能善恶分明地讲述出来。零乱的真实生活有了一种形状,变得更加完整和确定。而对小说家来说,没有了上帝的裁决,要独自对一个纷繁的世界做出近乎绝对的判断,是需要勇气的。但即使如此,也要冒极大的风险。说小说家能洞彻一切,其实是欺人之谈。
欧洲近代小说的产生也是与哲学上的现实主义思潮相伴而来的,后者的精髓就是,在强调通过知觉可以认识世界的同时,承认事物的相对性和不确定性。事实上,我们除了知道自己的内心以外,不能知道任何其他人。但小说如果不是一种对生活的确定,它又是什么呢?斯泰恩对小说原有秩序的嘲弄,反映了作家对小说的最初的怀疑和反叛。就读者而言,即使在欧洲早期小说中,抑或在后来福楼拜、契诃夫描写日常性的小说中,除了对小说家的视角有所了解外,我们对生活中的人物仍然一无所知。小说处理的永远是部分真实,它隐瞒了娜拉出走之后的经历,因此我们无法(也无权)判断生活原型的对或错。生活大于小说,正是这一点构成了小说的不定型性。今天,谁还会用正面或反面人物的模式来对待小说呢?只要回过头来看看就会发现,也许我们自己的生活比许多小说中最卑微的人物还要缺少亮色,还要无奈。所以在那些第一流的小说中,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生活中人与事的不可确定性。
应该说,意识到事物的全部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是人类迄今最伟大的精神发现之一。这种源于文艺复兴启蒙和理性的价值指向,想要扩大部分真实的深切愿望,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西方的小说中,成为小说唯一的品格。两个世纪来,欧洲的小说就是沿着这条路径,向生活的日常性发展的。没有了电脑和飞机,还可以用笔和马,可要是没有了生活的复杂,人类将会变成千万块平面镜子中的同一个影像。认识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甚至异常艰难。它不但需要宽容和同情心,还需要一种可称为民族阅历的东西。在宗教和意识形态话语的年代,人们曾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在昆德拉热的一派纷纭中,也有不少词语解读的问题。最有争议的,恐怕还是Kitsch一词。这个源于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的德文词,经过广泛的流转,早已正式地进入了所有的西方语言。他的原意是指文学艺术上迎合时尚、矫揉造作的作品。中文的译者将其译成“媚俗”,使得这个词大行于世。但在语义转换中,中译也不可避免地丢失了原词的一些内涵,尤其在昆德拉的语汇里,它还被还原为最初的形而上含义,“媚俗”的意味已经很少了。按照昆德拉的解释,Kitsch就是“将人的存在中本质上不能接受的一切排拒在它的视野之外。”
定义应该是清晰的。它其实是指一种美化生存价值、拒绝全部真实的姿态,即试图把生活伟大化的一种美学理想。人类追求价值的激情,往往会导致这种自以为是的绝对。显然,昆德拉借助这个概念,反对的是现代社会一种普遍的思维与行为定势,是本世纪的意识形态话语。只不过在译成中文时,由于其中复杂的历史内容,不太容易找到一个恰好对应的现成词。后来的多种场合下,无论作家本人对这个词还作过什么解释,至少在他的作品中,把它解作“虚假的崇高”,也许更符合作家的本意。
话语的误读,在90年代曾造成一场文化论争中颠倒的效应,这是另话。
既往若干世纪,宗教曾经占据过价值的中心位置,至高无上地统治过人类的思维。在古典主义的类别性和抽象性原则中,可以看到这种以普遍真理面目出现的神的影响。但当近代小说伴随理性在欧洲大陆出现时,它尚未来得及展示绝对的威权就已衰落了。在小说的进程中,宗教其实并没有发挥多少主宰的作用。个别大作家严肃的说教,也被淹没在小说丰满的人物形象之后。然而小说的这种自由并不长久。接下来的漫长的时代,历史的概念被引进生活。它取代宗教君临一切,并且许诺未来,成为一种新的终极价值。在历史巨大的探照灯下,世界的未来变得前所未有地确定,洞若观火。审美的崇高不再是纯粹的个人经验,而是向着既定目标齐步前进的历史实践,表现为可以实现的理想和激情。人对意义和本质的渴望再次统治了人的思维,绝对的观念又重新成为时代精神。生活的日常性犹在,而小说所关注的“生命的世界”却被遮蔽了。
小说渐渐变成历史的一面镜子。从此以后,小说中的时间取代了空间。天空和河流不再映现,自由漫游的时代消逝了。踏上征途的旅人,那些堂吉诃德、庞大利埃、鲁滨逊、项狄、雅克的后继者们面前,只有一条奔向未来的道路。人们被反复告知,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日常的种种不幸都属于非本质的东西。循着这种规律和目的,必须放弃复杂性,放弃私人生活,并按照时代去表现。结果,小说增加了一项证明的功用,却丧失了诸种发现的可能。
生活的细节被融入历史的细节。在一个引吭高歌的年代,就连生老病死也会成为禁忌。昆德拉书中的一些人物,就常常因一个随意的玩笑而招致牢狱之灾。灾难往往还抹上一层自我感动的色彩,惩罚他们的理由是对崇高的追求,“希望实现一个人们会比以前更加相爱的世界”。历史的崇高容不得半点怀疑,无论是幽默还是悲剧。这个事例清楚地表明,凡是日常性的一切,只要它是非本质的存在,都是历史的崇高所不能接受的。
不仅如此,这种自以为是的崇高,其实也是东西方奉行的同一美学。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当德国一个政治组织试图为萨宾娜的画展添上反共的光环时,流亡国外的她不得不宣布:我的敌人是刻奇,不是共产主义。后来在《不朽》里,作家探讨的依然是这种渴望崇高与不朽的激情,以及这种激情对正常生活的扭曲,但场景和人物已不再是捷克,而是法国。昆德拉把它称作“灵魂虚肿症”,为“刻奇”作了一个最佳的注脚。在这个充斥着意识形态话语的世界上,人人都自以为掌握了唯一的终极真理,并且拥有对生活的裁判权。可惟其不容置疑的绝对和激情,大地上才会有如许压迫和苦难,对此,昆德拉在一次讲演中,曾引用过一句古老的希伯来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对于本世纪各种自以为是的崇高,这或许是一句绝妙的反讽。
而崇高源于热情,怀疑则来自理性,受到欧洲18世纪怀疑思潮的影响,昆德拉的小说就是在美学上高扬反抗绝对和崇高的旗帜。在他看来,小说的精神就是相对性和不明确性,是疑问和深询。必须承认,事物不能用规律来简化,甚至代替。试图将自为的生活上升为一种崇高的价值是可疑的,因为它掩盖了全部真实。而当历史把个人压缩为零的时候,昆德拉发现,这个追寻绝对价值的世界,同他所理解的“小说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
因此,他从根本上质疑一切绝对的理想,激情,浪漫,崇高,甚至自由。在他的小说中,其中心人物常常是一些充满怀疑的个人,对基于绝对的任何价值都深怀戒惕。比如卢德维克、雅库布和萨宾娜,一生都在拒绝表面的意义,探寻事物的核心。对他们来说(也对昆德拉来说),没有什么价值是可信的,人与世界之间建立不起终极的关系。这种怀疑使得他们像欧洲早期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浪迹天涯,四处漂泊。但质疑崇高和绝对的结果,却也使他们陷入了不可避免的思想沉沦,由于彻底抛弃了终极价值的追求,生命也就失去了任何不需究明的意义。是不是因为这一点,存在才变得难以承受地轻?
这仿佛是现代人的精神命运。在堂吉诃德们出发去周游世界的数百年后,萨宾娜们再一次离家远行!然而,这一次他们却不是去寻找价值,而是抛弃价值的自我放逐,因此他们踏上的是一条茫茫不归路,再也不能自由地回家。
中国的作家学马尔克斯,学他的营造氛围,尤其是他的言说方式。但明显学昆德拉的似不多见,虽然他的形式也属于现代派一类。音乐被他引进小说,形成一种被其称为“复调”的结构。过去和现在,梦和现实往往交织在一起。这种形式的新颖却衬着思考的底子。也许正是缺乏探索的精神使人们最终望而却步的吧。显然,他的学识和才智,也是一个难以攀越的障碍。
昆德拉的影响之于中国人,其实也还是在他的思考。尽管强调事物的模糊性,他的主题却异常地鲜明,在他早期的小说中,关于迫害的主题尤其值得一提。因为对现实不满,个人受到政治迫害,家庭也遭受连累,这种情形我们是熟悉的。叙述“文革”的一些中国小说中,受害者总是以善的面目出现。但昆德拉则不同,他的主人公从来都不是那么绝对、那么善恶分明。他们往往是被害者,又是迫害者,内心里对他人冷漠无情。也许是可供自由选择的手段有限,他们抓住日常生活的唯一方式就是性爱,试图在占有中证实自我的存在。还有向过去报复的欲望,使政治与性爱融合在一起,其中充满赤裸裸的灵肉交换,欺骗和掠夺。19世纪小说中那种纯情的梦,确实很遥远了。
捷克小说的源远流长中,一直都有着反讽的传统。这大概是波西米亚人不喜欢崇高的天性使然,有时候再严肃的问题也会被他们变成一场玩笑。昆德拉善于用玩笑来构织情节,并最终引出一个荒诞的结局,这使得他的小说的民族性和现代性结合得颇为成功。后来,在他移居国外后的创作中,对社会的现实批判,开始愈加转向对人类基本存在的思索。
它越来越和注重形象的传统小说分离,成为一种能指的小说。对问题探讨的着迷,演化成夹叙夹议思考议论的形式,从而创造出一种类似于论文的小说文体,而人物思考和行为的抽象,也使得小说中的人物愈来愈模糊不清。阅读的期待,不再是根据人物的行为去认识作者的世界(比如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的世界),而是被人物的思考引向本文以外的世界。比如,《生活在别处》中,昆德拉探讨了激情和专制的关系,把它归因于历史上一切诗人的抒情态度,其中的人物却无一具有一个所指的名字。他是否想告诉我们,对绝对和崇高的激情是一种普遍的人类心理存在?
这种现象当然还表明,昆德拉对存在主题的关注,远远甚于人物本身。谁也无法肯定地说,他能洞察一切,写出全部真实。小说人物的确定是可疑的(“作者让读者相信他的主人公都实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昆德拉说)。在这里,传统小说的绝对同样受到质疑,并被改造成作者的思维文本。他后来小说中的作者和人物,有时甚至在同一个故事层面上展开。人物的思考被作者的思考所代替,读者在感到人物虚构的同时,至少会感到思考的真实。作家甚至还常常取消故事,将它分解为各种关键词语,让读者也介入思考。小说被解构了,思考的文本人物代替了行动的生活形象,读者从昆德拉那里所得到的,更多是思维的乐趣。也许,还有对真实追求的乐趣。
在他的《缓慢》中,对现实和文本的消解仍在发展着。两对分属古代和现代的男女偷情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