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是从来不拜月的。她三岁那年,舅父江员外从海外请来一位有名方士,请其为素月面了一相,说是月仙子转世,大家因此也不嫌弃她的痴病,反而视若拱璧,疼惜得不得了,又取名为素月。
素月自接到邀请后,一直忧心忡忡,既想见三皇子,又怕见了会让自己伤心,矛盾又惆怅,与其日后伤心,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倒不如现今果断挥剑,斩断这伤心恶缘,便想装病不去赴宴。然而皇后娘娘当日的特别赏赐却激活了长辈们的痴心妄想,桢员外等自然不愿放弃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顾女儿身体是否有恙,坚持要素月去赴宴。蕊珠也得了一张邀请函,原来某公侯家的小姐得了麻疹,去不了,蕊珠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儿,竟得了她的邀请函,瞒着父母,随素月一同混进宫去。
“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放心,人那么多,那些小姐也不常入宫,没人认得,不会被发现的。我陪着你,好歹也有个照应。”
“可是……”
“别可是了,今天还是我的生日呢,你就当是送我一份贺礼。”
素月到底觉得不妥,但也不好驳蕊珠的面子,只好勉强地答应了。到了晚上,蕊珠匆匆吞了几口饭,便推说自己乏了,早早回了房去休息,但其实是让侍女流霞睡在她床上,自己金蝉脱壳溜出来去找素月。表姐妹俩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到达时,宫门前早已车辇簇簇,车水马龙,夕阳还在天的一边懒洋洋地滚动,身上的胭脂蹭红了云霞,唤起人一种蒙眬的醉意。周围充斥着人事的泡沫喧嚣。素月深吸了一口气,之前的紧张与不安如风卷残云般散得无影无踪,却又很迷茫,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这种现象是时有发生的,蕊珠现在仍清楚地记得,之前因为自己曾近似粗暴地摇醒如现在般迷茫的素月,她当场像孩童一样很夸张地哇哇大哭了起来。蕊珠学乖了,只是一遍遍耐心而温柔地唤着她,素月方才回过神来。
活动尚未开始,大家先聚在昭和殿里,皇后娘娘竟唤素月与她同坐一处,携着她的手,问:“几岁了?读过什么书?喜不喜欢宫里?”其她人见了,有惊奇,有嫉妒,曦和因上次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今又见姑母如此,甚是不满,毓秀虽然也嫉妒,但见曦和遭到冷遇,心中大快。
三皇子见他母后一反常态,将曦和冷落一旁,倒来亲就这外四路的什么桢素月,也意出望外,因而上下细细打量了素月一回,素月正把眼往三皇子那溜去,恰好对上他的眼,脸不觉就红了,原本已忘光的紧张又一下子全跑了回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脚,翡翠缀珠长裙一下将原来稍露的绣鞋全遮住了,又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其实她不曾流汗,只是因为这样能袖子遮住脸。而三皇子从一开始就对桢素月没好感,看她的时候纯粹是为了找毛病,一面还不住地把她和曦和进行对比,果不其然,她的外表真是一无是处。
太阳喝醉了酒,红着脸摇摇往下坠,一连将天上的云锦也给扯进海去,织女仙子赶紧将云锦从海里捞出来,拧干了仍旧晾在天上,那云锦被海水一刷洗,竟被染成了海水一般的颜色,碧澄澄,蓝晶晶。月亮像一盏大灯笼,从东边的山梁上挂了出来,地上也上灯了,绛阙珠灯,银花火树,天上人间相辉映,明如白昼。这时裕王却还派人送来一百枚夜明珠以供照明。大将军知道后,马上谴人送来二百枚。
其实裕王爷与大将军“斗富”早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记得有一年暮秋,裕王爷为了向大将军摆阔,命人将绿丝绸裁成叶状,系在王府内的树枝上,一时人间十月木萧萧,王府萧木抽绿枝。大将军当然也大大回敬了他一番,命人连夜打造金叶子,隔天一筐筐搬到河边,请文武百官尽情挥霍,大把大把往河里撒金叶。不过裕王爷更毒,竟命人到下游去捞金叶子,再将捞得的金叶子铸成一尊太上老君金像献给了皇上。皇帝陛下一时龙颜大悦,将裕王爷的封户又加了三百户。大将军被气得捶胸顿足,差点吐血。
言归正传,游戏终于开始了。紫夫人简单介绍了游戏规则,然后让宫女把莲灯和相应的木牌发给各小姐,暗暗吩咐把唯一花瓣绘有金边的莲灯发给素月,又偷偷让一太监在河边候着,在莲灯飘到公子们所在的下游前,把金边莲灯挑出来,送去给筠公子。
紫夫人机关算尽,却还是白费心机。因为蕊珠见素月的莲灯与众不同,十分喜欢,素月便与她换了莲灯和木牌,不知情的太监便将蕊珠的莲灯送去给筠公子。筠公子平日里最讨厌热闹,本不想赴宴,但想既是以皇后娘娘的名义举行的,不免却之不恭,只好老大不情愿地来了。他既不想与别人挤在一起,更不想站在湿漉漉的河岸,有人主动送来莲灯,他也懒得多想,就收下了。
小姐们都想进入第二关以获得奖品,所以都尽量把谜制得容易点。蕊珠一语道破地将谜制为“移花接木”,而曦和的“明月当空”与毓秀的“旭日不出”却都一览无余地显露出她们的嫉妒。小姐们将制上谜的木牌交给太监,由他们挂到墙上,再报上谜底,也由太监们登记好以供查对。
三皇子挑的莲灯为十四号,他正往墙上寻木牌,却早有个眼尖的太监瞅到他的牌,殷勤道:“是桢家小姐的,奴婢这就取来。”三皇子一听是素月的,顺口道:“竟是她的。”可巧素月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三皇子虽不喜欢素月,说那句话却也没别的意思,但可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素月一时便不受用了,噔的搁下了脸。她一向自视甚高,也从未受人轻视,虽然是自己喜欢的三皇子,但同样不能容许他伤害自己的骄傲。况且素月又不聋不瞎,三皇子与曦和暧mei的神情,再加上漫天飞舞的流言蜚语,自然晓得三皇子喜欢的是国色天香的曦和。唯一想得到的也是曦和的莲灯,他一定是在嫌弃自己不够美丽,挑到自己的莲灯觉得很倒霉。
而其实三皇子对素月至多只有抵触,并没有丝毫嫌恶的情绪,但当他看到木牌时,却又是惊得差点忘了东西南北。“初生月映之江畔”这字体他早重复看过千万遍了,与白蝶风筝上题的字是一样的,毫无疑问,那白蝶风筝是素月的!看着这行云流水般的字体,三皇子一时怦然心动,立即对素月产生了些许好感。
虽说小姐们都尽量把谜制得简单。但总有一些显得模棱两可,因此公子们给出的答案又与之不符,所以最后能进入第二关的,也就只有十来对而已。紫夫人介绍了一下接下去的游戏规则:“这个游戏叫做动作猜成语,由公子们做小姐们猜。只能用肢体语言来表达,不准说话,但能借助道具,动作由一人独立完成。”
首先上场的是曦和的搭档钟尚书的公子,钟公子气韵高雅,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男,只是缺少份沉着稳重,举止投足间尚像个孩子。只见他张开双臂,如鸟儿扇动翅膀般上下摆动手臂,“飞”到台中,停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支羽毛,丢下,接着又“嗖嗖”地“飞”下台去,钟公子可爱的姿态引起大家一片哄笑,小姐们惟恐失了矜持,全强忍着,有紧紧咬下唇的,有拿手帕遮住嘴的,也有索性离了坐,躲到暗处去笑的。连皇后娘娘也都笑得微抖着身子,全场只有紫夫人一脸严肃(半路杀出了个江蕊珠,把她的计划全搅乱了,紫夫人哪还能笑得出来)。曦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连忙把答案告诉身边侍侯的宫女,由宫女转达给太监,再由太监高声念出:“雁过拔毛”。钟公子接着才把正确的答案告诉太监,太监敲了下锣,便是答对了。
接下去的表演却无什么稀奇,也都是很简单就能猜出的成语,只是有个傻角先让人撤去一半的宫灯,然后竟从嘴里往地下吐了一大口沙,却也没人想得出所表演的成语,当他报出答案为“含沙射影”时,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人甚至还笑出了眼泪。
轮到最后压轴的是筠公子及三皇子。筠公子高视阔步走上台去,衣袂飘飘,皎如玉树,他倒剪着双手,一动不动地往台上站了一回便又返回台下,弄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蕊珠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本不感兴趣,其他人尚都糊里糊涂的,她就更不可能懂了,偏生素月与她隔得又远,心里一时急得直冒烟,手心早湿了,只眼巴巴地看着素月,幸好读懂了素月的唇语,方才鼓足底气报出:“形单影只”,好在锣敲了,素月也松了口气,却又轮到三皇子上台,素月的心不禁又提到了嗓子眼。
三皇子翩翩走上台去,气宇轩昂,光彩照人,与璀璨的灯火相得益彰,连在座的诸公子也为之倾倒。曦和看见众人如痴如醉的神情,心里洋洋得意,笑得山花烂漫,就好像是自己向世人展示了一件奇珍异宝。却见三皇子只是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又是一动不动。素月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生闷气,又窥见方才曦和脸上的得意之态,仿佛三皇子是她一人所属,素月心酸得一竿把醋坛子砸得稀巴烂,心里怨哪气哪堵得慌,嗓子眼像是卡了颗千斤重的橄榄,吐不出话来,急得把脸也给涨红了,曦和见状,认定素月是答不出来,心里幸灾乐祸窃笑,未及多想便高声喊道:“一手遮天”,皇后娘娘对曦和如此放肆的态度非常不满,而不明就里的太监竟又将曦和的答案高声重复了一遍。
此时三皇子已下台来,却不公布答案,只是笑着对曦和说:“你答的不对”。一盆水冷不防地浇下来,水虽是温的,却还是把曦和的不可一世全冲进了臭水沟,曦和面部的肌肉全僵了。三皇子此时竟不理会曦和的情绪,只盯着素月看,不止是他,应该说是全场的人,眼光全聚在素月身上,素月的身子都快烧了起来,把脸羞得更红了。等到皇后娘娘问:“素月认为三皇子表演的是什么?”她这才缓回了一口气,神情不对劲地说:“以民女愚见,应是‘三长两短’”。三皇子听了,朗声说道:“是‘三长两短’”。
锣被狠狠敲了一下。
皇后娘娘伸出右手一看,茅塞顿开,笑道:“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