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很小的时候,爹是以鱼为生的人,捕鱼,杀鱼,吃鱼,说鱼,鱼酒会友,混乱不堪。
年轻的阿爹一头狂傲不羁的黑色长发披到肩头,穿着时下流行的红色背心,一身的腱子肉,体格强壮,从不生病。可是母亲好像被鱼弄得留下阴影,害了一种见不得鱼的病,至今也不沾惹半点鱼类荤腥。妈妈不惹荤腥倒不是像******信徒那样因为信仰的问题,而只纯粹是生理上的不适应。作为农人的母亲,作为一个像我爹这么一个浪荡懒人的妻子,注定了她一生操劳,而绝不会有闲暇去信鬼拜神。
有时候,我会因为妈妈的愚昧而难过,那样的一字不识,那样的容易被生活的细小满足而哄骗得快乐。也许,没有被书本欺骗过,所以妈妈很干净,很纯粹,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快乐,低下,卑微,无大希冀地幸福着。有时候,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洗碗,一起烤一烤午后温暖的阳光,不说一句话,沉默的,隐忍的,无需言语的快乐。爹的性格和妈妈完全不一样,走到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本无爱情基础,而纯粹出于生产生活的需要。呵呵,是我瞎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孩子是坟墓的锁。我以为我们兄妹二人像一个锁,锁死了他们两个。好几次我听见爹在吵得极端激烈的时候说,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这日子就不过了。有一次,他们吵了很久,然后拉着嚷着说要去离婚,早上揪着出去,晚上两个人又买了一堆好吃的东西拎着回来了。后来我知道,两人到集市上吃了两碗米线,到处乱逛,到了民政局门口谁也不肯进去,又不打算分开了。这应该充分证明,以后我们遇到不顺心事,应该约着一起去吃个饭的。酒过三杯头发麻,相逢一笑泯恩仇。不喝酒吃个饭也当是可以消解误会同怨恨的。也许还是因为爹在路上又给妈妈说了一个什么好听搞笑的故事了,这是十分可能的事情,爹哄人发笑的故事可多着呢,妈妈虽不多说话,却会经常被爹逗得笑不过来。
虽说好的夫妻该是那种一生和谐,从不争吵,你侬我侬的过着,但那毕竟是在少数,而更多的是像我爹和我妈这样,争吵之后依然的不离分,依然的相互守候,这样才是最真实的平凡人类平凡百姓的生活。酸甜苦辣,嬉笑怒骂,皆该为生之必然。若一生平静,风波不起,会不会又有人来说生活其实需要一点变动和刺激的呢?我庆幸母亲在操劳中依然有可以为着微小事情快乐的能力,这应当在心灵上可以减轻她外在所受的辛劳。
这不有点叉题了,还说我爹捕鱼的事情吧。
爹的捕鱼方式简单粗暴,残忍野蛮,一个为着生计奔波的农人,绝不会抬着鱼竿在河边静心垂钓,看细水长流,望晨昏交叠。纵然有那样的心情,怕也无那样的条件。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杂交水稻还没推广到我们那偏僻的地方,以至于在国家宣称我们已经到达温饱的时候,真正的我们依然是在贫困线上挣扎。很大一块水田,收取有限的稻米,想吃到纯粹的大米饭是极端奢侈的事情。爹和我说,在他们小的时候,家里是不敢煮红豆的。红豆泡饭可是他们眼里的绝品美味,每次家里煮红豆,爹他们几个兄弟就吃得停不下来,蒸笼里的饭一下子就盛到见底。在粮食稀缺的年代这是极为忌讳的事情,没有规划地胡乱吃食,满足一时口舌之快,接续而来的是漫天黑的饥饿折磨。我虽然没经历过那种时刻危及生命的生活,但还是从爹的故事里学会了对粮食的珍爱。虽说许多动物会因为食物匮乏而濒危,那个年代倒是没有谁提出“濒危人类”这么一个概念,足见人类应对灾难的智慧。在完全没有其他吃食的情况下,人类作为草食类肉食类的杂交混合体,或者直接说是杂食者,还可以以对同伴的毁损来挽救自身的存在。不像单纯的食草类动物,在荒漠中如果失去食物供给,便只能相互守望着死亡,它们可能因为同一种食物而争夺反目,却绝不会相互为食。这便是动物不及人类地方,人类进化了几千几万年,这是优胜于动物的所在。我们以文明自居,当情况威胁着文明的延续时,我们可以随便摧毁我们自己设立的文明观念而回归野蛮,以野蛮的手段维系着人类的存在,进而维系文明的存在。这时候我们自己可以说我们是濒危物种了,我们在自然界中的优越性就在于厚颜无耻五花八门的自我拯救方式。
不好意思,我又说跑题了。
话说那个时候。每顿母亲都煮一小碗米饭垫在饭笼底部,然后用水和着粗糙的玉米面放在上面蒸,即便如此,粮食依然缺乏,人都说半老徐娘,爹那时候可真是半饱徐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是有三百六十几天是处于饥饿状态,能长这么大也是让我钦佩。那样几乎完全处于自然竞争状态中的野性生存,是要多么惊险。爷爷一岁死了爹娘,吃食着百家饭米固执顽强地生长,然后凭借着自我的努力,辛苦挣出属于自己的家产,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劳动能手。按理说自小缺乏母爱父爱的爷爷应该会对自己的孩子有更怜悯细微的爱意,可事实却不这样,爷爷对爹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无爱可言,稍微小事,棍棒相加。但是那样残酷的经历,爹现在都是笑着说给我听。我知道,不管过去多苦,有一天,我们会笑着把它说出来。话是这样说,可是偶尔那么几次,爹说着说着就流出泪来,然后不停地闷头抽水烟锅,烟雾缭绕,我看见一个男人的痛苦同沧桑。那是我不多的见到爹软弱下来流泪的场景。坚强的男人,做着我童年的英雄,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英雄背后隐没的伤疤,很深,很硬,永远在岁月里突兀着。
当然,口粮的稀缺逼迫出捕鱼的能手,残酷的猎杀,颇有战争年代的遗风。我还记得爹用煮猪食的黑色铁锅,炒制土方炸药,农用硝氨炒至变色,木屑炒至温热,二者配量调和,包扎成包,然后偷偷摸摸地背到大河里,开始野蛮的不分种类的水生动物大屠杀。炸药包在河水里迅疾爆炸,水柱飞腾,浪花翻越,鱼死虾亡,随水漂荡。此后省略不记,反正最后我们是坐在家里安享鱼肉宴了。那时候我觉得爹就是英雄,在别人家都还无粮无菜的时候能让我吃到美味的鱼肉。都说英雄高大不可靠近,但更多的时候,我骑在英雄的脖子里,度过我的童年。还记得妈妈第一次拿我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孩子胖的跟个皮球似的,人家说长宽高成比例,苗条精瘦好身材。但是照片里那孩子简直是瞬毁灭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这是爹送给我的童年。厚实沉重的童年。身材臃肿的胖子。
后来,时事的变迁我已无力提及。后来父亲再也不炸鱼了。一是国家不允许。二是早已无鱼可捕。无鱼可捕倒不纯粹是因为父亲狂轰滥炸的毁灭式捕捞,想必生态的恶化大家都知道,我难过的不只是天不蓝了,当河水发混发黑,整个童年都随之毁灭。
父亲吃了半辈子鱼依然对鱼一往而深。对于某样东西,接触了太多,不是生出厌恶,便是磨合情笃。父亲和母亲两人对于鱼的态度就是两个极端。现在,父亲早已不捕鱼了,但是依然喜欢吃鱼。每年除夕之前一天或者两天,爹和我爷俩跑到鱼市精心挑选除夕夜的食材,和卖鱼的贩子讨价还价,然后成交。这么多年,鱼肉在我家除夕夜的餐桌上固执地存在着,自从我有记忆起。
而母亲早已不再吃鱼。
家里的主厨不惹鱼腥,然后就忙坏了爹和我两位老男人。十三岁之前,每次除夕杀鱼,爹都先自己磨着刀,黄色的砂石,锃亮的刀口,眉来眼去,相互缠绵勾结。哟,可怜的鱼。
爹磨刀的时候吩咐我到盆里拿鱼,彼时人傻,抱着黑色大鱼,在除夕的阳光里笑得晃荡不安。
父亲刮鱼鳞,剖出内脏,然后把鱼漂递给我,我没心没肺地捏破,听一次空响,和父亲一起笑,在除夕日的黄昏里,没有忧虑地笑。我想幸福也不过这样吧。简单,短暂,破碎,永恒。很久以后,想着想着会哭。
鱼漂只是换取一笑。灿烂。辉煌。最后,把时光笑成底片。遥远模糊,却一直深藏。
残酷地毁灭鱼漂后,父亲砍下粘稠灰黑的鱼尾递给我,我跑到墙边比着自己的身高,平着头顶把它贴在墙上。前一个除夕年贴的鱼尾早已经凋落不知何处,但是留下的阴凉空白依然存在,在对比中得到优越感,或者,自卑感。毕竟我是向着阳光生长,倒不必有什么自卑。每年不断增高的鱼尾,贴了很多个很多个。一道歪歪扭扭,丑陋残缺的风景。证明着我的成长。
现在,除夕。爹爹一直在杀鱼。可是我却不再捏鱼漂,贴鱼尾了。他在外面叫,儿子,你的尾巴。
我说,腥味太大。你丢给猫吃吧。
有那么两年,我不在,爹爹一直孤独地杀鱼。夕阳照着他的,荒凉背影。
可是我忽然很想念你。爹爹。
我情愿相信,自我欺骗,自语着,时间从来没走。但是当白色侵蚀了他当年的那一头,狂傲不羁的齐肩黑发,我知道,时间没走,但他已经朝着夕阳走了很远很远。背影苍凉,摇摇晃晃,弥漫成伤。
爹爹,来年除夕我们一起杀鱼吧。
纵然母亲不再吃鱼。纵然,我已不再长高。
我在心里想,就让我们俩,约着吃一辈子鱼吧。我亲爱的鱼人爹爹。
愿你和母亲在南方,生活不悲不喜地温良。
爱我的,和我爱的,亲爱的人儿。
当我的笑声漫过你的城市,
让我们都,好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