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父亲就从宫中回来了。他让我随他进了书房。我问父亲，明阳山匪寇的事情紧不紧张，是不是马上就要派人去剿匪了。父亲摇摇头，让我不必担心，说剿匪的事情朝廷自有安排，情况也不是我想的那么严重。安叔照例送了茶点进来。我听了父亲的话，安下了心，便坐在父亲身边挑着点心吃。父亲静静地喝了一会儿茶，说：“子矜最近常去东宫，和歧王、燕齐云走得很近？！”我将视线从盘子里的点心移向父亲，笑笑：“嗯。歧王和齐云大哥待我都很好。”
父亲微笑：“嗯。最近阿煜跟为父单独在一起时，也常常提到子矜。看得出来，殿下是很喜欢子矜的。”
“是啊，歧王殿下和齐云待我如亲兄弟一般的。”
“上回殿下给了你一块玉牌？”
“呃，是啊。爹您见过的，诺，就是这个啦。”我从领子里将挂在胸口的玉牌拉出来，“我听齐云说有这块牌子，我在京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所以，我一直带在身上呢。”
父亲将牌子握在手里仔细端详，道：“这个玉牌是皇上在歧王6岁时命人专门打造赐给歧王的。齐云说凭这块牌子通行京城，这话一点不假。事实上，这块牌子亦是保命符。任何人都不得伤害持这块牌子的人，无论以什么理由。御林军有责任保护持牌人的安全。”
“啊，这牌子这么重要啊。二哥怎么这么轻易就给我了？”我惊讶极了，瞅瞅那块玉牌，又看看父亲。
父亲看看我，将玉牌又帮我塞到领子里放好：“歧王当年年幼，需靠这块玉牌保命。如今监国辅政，大权在握，即便朝中并非真正太平，仍有暗流涌动，但这块牌子于歧王也已经无实际意义了。不过，他将这玉牌赐给你，对你倒是真心爱护的。你便随身好好收着吧。”
我隔着衣衫摸摸胸口的玉牌，心里很有些感动。
父亲喝了一口茶，又道：“歧王给你这牌子的时候，可曾对子矜有什么交待？”
我怔了一下，想了想道：“他说有了这块牌子，我以后出入东宫就方便了。还问我想不想入仕。”
父亲微笑，轻轻摇摇头，低声叹息：“阿煜这个孩子，天资聪颖，深沉内敛，远非常人所能及。所以啊，他心里究竟真正想的什么，我也猜不透！”父亲伸手轻抚我的头发，问：“那子矜你想不想入仕呢？”
这是第一次父亲和我讨论我的前途问题。我看着父亲，仔细揣度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父亲：“爹，以前我常常想以后父亲会不会让我入仕。不过，近来仔细想想，我还是不想入仕的。一来我的确也没有什么治国安民的才华，再加上个性太爽直，不善与人交际应酬，大概也难以在官场上有什么作为；二来我发现我更喜欢市井小民的生活，平平淡淡，随遇而安。”我看一眼父亲，略低了头，顿了顿道：“如果父亲不打算把我嫁出去，我原是打算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的。”
父亲轻轻地笑起来：“子矜倒是谦虚得紧了些。父亲倒是相信无论入仕还是经商，子矜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的。你天性纯良，聪慧又不张扬，质朴踏实，待人诚恳，这些都是立身处世之本啊！”
“不过，子矜自己既然无意入仕，父亲当然也赞同。这朝堂皇家便是纷争纠葛的中心，我一向希望你自由随性的生活，当然不愿意你趟进这滩浑水。倒不是说皇家就全无真情真心，只不过较之于这江山皇权，其他一切似乎就都微不足道了。”说这番话时，父亲的笑意渐渐敛了，显得语重心长起来。“子矜，父亲自幼将你当做男儿抚养，便是希望你摒弃身份的束缚，自由率性地作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人生苦短，若能随性而活，了无遗憾，那也就不枉来这世上走了这么一遭！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父亲都会支持你，并尽力帮助你。当然，将来你要从商也罢，嫁人也好，只要你自己高兴，父亲断不会有不同意之说。”
父亲叹口气，又微笑起来：“不过，我的乖子矜这么好，父亲真是想不出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你！”
“爹！”我偎进父亲的怀里，心里极为感动。父亲搂着我，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半晌，父亲轻轻叫了一声“子矜”。我仰了头，却见父亲也正低头温柔地打量我。他轻轻顺了顺我的发，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道：“子矜，父亲对你，唯愿你此生平安幸福，除此，别无他求。而我亦会尽我所能保你平安。只是这人世间未必事事如人意！将来若有不如意之时，也要理智豁达，泰然应之。”我轻轻点头。父亲又低低叹了口气，将我揽进怀里，道：“人之一世，莫论长短，终之一生，只求不觉委屈怨怼，不觉后悔遗憾！”
晚饭之后，隐翠过来找我说是姐姐请我过去吃茶。只是天色都这会儿了，还吃什么茶！
我偏头想了想，总还是不想这个时候去见姐姐，又被她扯着问这问那。而且我确实有些累了，也没有精力再去安慰她那颗患得患失的怀春少女心！我跟隐翠说今儿出门实在累坏了，改天再去姐姐那边喝茶。
前脚刚打发走隐翠，后脚奶娘就送浆洗好的衣裳过来。她一边帮我将衣裳在箱笼里收好，一边笑道：“你们姐妹俩自小不亲近，如今这两年倒是越来越亲近了。”
我拆了发髻，将头发披散下来，偏头对她笑道：“想是我小时候太过顽皮，令姐姐生厌了。”
奶娘关好箱笼，走过来帮我梳着头发：“子矜，小时候可爱着呢。只是你姨娘她自己心结解不开，累得孩子们也生分了！”
“姨妈待姐姐可好着呢，好得我都羡慕呢。”我对着镜中的奶娘笑。
“她啊，这人也不知怎么想的。自己亲姐姐遗下的两个孩子，偏偏对一个疼得紧，对另一个生分得紧。”奶娘仍有些忿忿。
我拉拉她的衣袖，笑：“我有奶娘疼就够了啊。再说，姐姐那么美貌聪慧，要是我是姨妈，只怕也偏疼姐姐多些的。”
奶娘笑起来，怕怕我的手：“要说美貌聪慧，我倒觉得这天下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我的乖子矜了。将来，不晓得哪个有福的男人能娶了你去！”
从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倒弄得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嘀咕道：“奶娘又在乱讲了。”
“我哪有乱讲？隔个几个月，你就满十五了。对女子，及笄就是成年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也就是老爷自小将你当成公子养，在外瞒着你的女子身份，否则这个时候上门提亲的人也该踩破了咱们家的门槛了。”奶娘笑着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继续梳着我的长发。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下手中的动作，倾身将头置于我颈侧，看着镜中我的影像，喃喃道：“子矜你也快满十五了，怎么还没见发身呢，月事也还没来！”
镜中的我睁大了眼睛。又听奶娘继续说：“虽然有些女子是会晚些。不过你姐姐十二岁上就来月事了。照理说，你们是同胞姐妹，你也不至于晚这么多啊。”
我以前倒是没想过这码事，此刻听奶娘这么一说，心中也有些许惊疑。奶娘看我疑惑地望着她，便又安慰我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也确实有些女子到十五六岁上才来月事的。你身体一向很好，你姐姐到是弱不禁风，你一向连个风寒都没受过的。不用担心。等你师傅下次回来了，奶娘帮你问问，让他给你开个补养的方子。”
她顿了顿，又道：“也不知老爷怎么想的，明明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偏偏要藏着。”她语气中颇有忿忿之意。
我不禁觉得好笑：“爹爹是疼我呢。要我如姐姐一般成日在绣楼中弹琴绣花，我可受不了。我倒真希望自己就是个男子，如此亦可仗剑江湖，逍遥快活去。”
头被奶娘戳得歪了下，只听她道：“还仗剑江湖逍遥快活呢！男女终究有别。你本就一副妩媚女相，再过得这一两年，等你发身现了女子身形，你以为你这女子身份还瞒得下去？到时，只怕就算顶着这太傅小公子的名头，外人也会怀疑你的身份了。”
奶娘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叮嘱我早些歇着，才离去。
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发了会儿呆。手隔着中衣抚上胸口，微微叹了口气。这几个月胸前会时不时的疼痛，其时我也有想到大概是身子在发育。早几个月我还很是郁闷了一下，毕竟就如奶娘说的身子若发育了之后，我要在人前掩饰身份就很有些不方便了。可是如今，似乎我已经能很自然地接受了，甚至还隐约带着一丝好奇和期待。为什么心态会有这样的转变呢？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吧。如父亲所说，人生苦短，要活得理智豁达，凡事都要泰然处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