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幽州苦寒，踏上辽河北岸，地阔人稀，与那中原繁华已是大为不同，初秋刚至，冰天雪地的北国风光还未可见，但一马平川的辽河平原也已有了肃杀之意。
余青和小虎一路风尘仆仆，进入了平州地界，虽然二人都无心流连路景，但看到千里沃土都处处荒芜，还是让小虎觉得有些稀罕。眼看收获的季节已经将近，在卧虎山下，到处可见沉甸甸的粟谷穗子，但到了这辽东，却是难以见到几块像样的庄稼。
“看样子，今年这平州恐怕是遭了天灾。”余青阅历丰富些，一看田地的模样就猜了个大概，歇脚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逃荒的人早就逃了，留下来守着故土这些破败田地的自然景象凄惨，一路看来，余青心里也动了恻隐，这年头田地出产不多，大多数寻常人家都是吃完一年望着下一年，没有什么余粮，一旦遭灾，家破人亡的景象是屡见不鲜。
一路快马加鞭，越往北，战争留下的印记也就越深，许多城池经历了战火洗礼，都变得残缺不全，官府也懒得修葺加固，就那么颤巍巍的立在苍茫大地之上。不过，尽管荒凉，余青仍然能不时看到官道上有商队经过，一问之下，才知这些行商都是往平州北部七城与契丹人做买卖的，从他们口中说来，这地方虽说兵荒马乱，但交易利润巨大，也促使了这些人冒险逐利。
平州北部七城在辽东是个异数，因着契丹人的庇护，这七城得以避开了战乱，无论是大齐还是渤海，就算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也未将战场摆在这七城的地域之内，这也使这七城成了辽东少有的安宁地。天斗城是七城中地理位置最北的一座，余青随着一支商队进了城，稍作修整，便寻了个当地的快脚汉子作向导，望北出城，奔齐军驻地而去。
左卫大军驻扎的地方唤作明溪乡，依山傍水，因为一条名叫明溪的河流而得名，因为离大军驻地不远了，于是余青打发了向导，二人行了片刻，很快就遇到了齐军的游骑，问明了余青二人的身份，得知他们是来投军，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游骑不禁摇头笑道：“投军？这可不是嫌命长了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天天都死人的鬼地方来作甚。”
余青听他口音带着淮南的腔调，便问道：“听这位老哥说话像是淮南人？”
“我是豫州的，”说着他自嘲的笑了一下，道：“如今这豫州已经没了吧？淮南都已经是姓李的天下了，我算是无家可归之人了。”
淮南沦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余青不禁奇道：“那你到辽东时日不短了吧？”
“四五年了罢，”老兵谈起了这些，不免有些伤感，对余青二人也渐渐去了戒心，带着他们边往大营走，边拉起了闲话，说到长年征战，他语气中也有些怨气，道：“朝廷把咱们往这里一扔，就再也没管过了，你说，哪有出征四五年都不轮换的道理？等来等去也渐渐淡了指望，这许多年青的兵头都耐不住寂寞，索性在平州这边成家了，这附近那些遭了兵祸天灾活不下去的人家也乐得将闺女嫁给咱们这些当兵的，至少有口饭吃，还有兵饷可拿。只是这战事凶险，说不定一转眼就让人家闺女成了寡妇，甚至还有那昨日办红事，今日便办白事的，唉，你说这日子还有啥盼头……”
余青一边听着他的牢骚话，一边观察着周遭的景物，他渐渐发现一路上竟有大量良田庄稼，而且在田间劳作的还都是士兵，他不禁奇道：“老哥，在这边当兵还要种田？”
老兵道：“那当然，不种田咱吃啥？要指望朝廷的粮，哼，那不用打仗，咱们这些人早就给饿死一半了，在这里啊，抗了锄头就是庄稼汉，扔了锄头就是大头兵。”
说着话，已经走到了营地门口，老兵这才问道：“你们投军是要找谁来着？在哪营当差知道不？否则这地方这么多人，可不好找。”
余青笑道：“我们是来找华将军的。”
“华……”老兵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有些狐疑的看了余青一眼，“你认识华大将军？”
余青点点头，从怀中取出李违写的荐书，交给老兵道：“麻烦老哥把这封书信呈给华将军，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老兵听他口气不小，半信半疑的接过书信，想想方才自己多嘴说的那些话，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连忙陪了笑脸道：“方才我是随便说说，您可千万不要当真。”华明治军严厉，他一个无官无职的大头兵，搬弄这些是非，要是传到大将军耳朵里，一个扰乱军心的罪名扣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余青笑道：“我省得，老哥放心。”
老兵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找人送信去了。等了约莫顿饭时间，一个亲卫打扮的军士走了出来，领着余青二人往主帐去了。
左卫大将军华明约莫四十上下，这年纪能官至正三品的卫府大将军，实在算得上是年轻有为，他朝中关系不硬，只是得到了老帅徐真的赏识，从雁门关到南征，再到平州，一路跟随徐真，靠着一身本领策勋九转，直至上任左卫大将军病逝之后，他便在徐真的一力支持之下，坐上了这个让人眼热的显位。
余青第一眼看到华明的时候，便心底赞了一声好一条汉子。只见华明狮口阔鼻，面相粗犷，脸部轮廓若刀削斧砍一般，他大刀金马的坐于帐中，眼神如刀，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余青二人。看到一个书生、一个孩子，他毫不掩饰的皱起了浓眉，道：“就是你们两个要从军？”
余青道：“是。”
华明忍不住又将手里的荐书看了一遍，“智计百出，勇武过人？”他不屑的拉了一下嘴角，放下信纸，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余青有些不解其意，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先父在世时是个木匠。”
“哦？”华明初时还以为李违是受人所托，安排了家世显赫的公子哥到军中来捞战功，听到余青这般回答，他微微有些意外，“李先生对你评价颇高啊，说你是文武双全之才……”
余青淡淡道：“李先生错爱，在下实在当不得这四字评语。”
华明对文人有着先入为主的不喜，他放下信纸，道：“有没有真本事，到了军中一试便知，不过你要想清楚，你要是怕死的话呢，那就趁早回家，上了战场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我丑话说在前头，我麾下不需无勇之人，你要是当了逃兵，哼，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介绍来的，本将军对这等窝囊废也是照斩不误！你可明白了？”
小虎向来敬重余青，听华明言语粗蛮，他心里怒起，上前一步就要反唇相讥，却被余青一把拦住，他望着华明，平静的应道：“明白。”
小虎的动作落在华明眼里，他眼睛一眯，屋子里突然仿佛生出一阵有形的威压，这是身经百战之人身上自然而有的杀气，余青心中一凛，对这位大将军倒是多了一份佩服。
“嘿嘿，小子是不是不服气？”看到小虎一脸的桀骜，华明反倒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见他发问，小虎转头看了余青一眼，见余青并无阻拦，他才上前一步道：“谁是窝囊废，大家手底下见真章，你若是不拿当官的身份来压我，我也未必怕了你！”
“哈哈哈哈，”华明大笑起来，道：“小家伙口气倒不小，本将军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这家伙还没生出来呢。”他半天才止了笑，对余青道：“也罢，既然李先生推荐了，那本将军也要卖他一个面子，给你个游骑副旅的官职，你可有异议？”
余青哪里知道这个游骑副旅是个什么官职，不过他也不好询问，于是道：“谢过大将军。”
华明点了点头，唤了个亲卫入帐，让他安排余青二人的住行。余青退出主帐时，正好与一人错身而过，那人身着明光将铠，用臂弯抱着头盔，他看了余青二人一眼，便撩起帐帘走了进去。
一进帐，他便向华明问道：“大将军，那二人是谁？”
“哦，侯方你回来了，”华明见到来人，笑着站了起来，道：“你说那两个啊，是李违推荐来投军的。”
侯方茫然道：“哪个李违？”
侯方乃华明帐下右将军，亦是他的心腹亲信，华明事事都不避他，他扬了扬桌上书信，道：“是卢尚书的一个幕僚，想必你也不认识的，当年我蹉跎长安官场，备受排挤，后来实在受不得那闲气，便想去雁门关打蛮子，于是求到这位李先生手下，得他帮忙才调出了京，这才有幸跟在了徐大帅麾下。”
“哦，原来如此……”侯方道：“那你给这两人安排了什么官职？”
华明道：“我让那个年青人先做个游骑副旅。”
侯方闻言有些意外，道：“既然这位李先生于你有提携之恩，那将他送来的人安排去当斥候怕有些不妥吧？”
华明不以为然的道：“我手下不需要吃闲饭的无能之士，何况一来就当上副旅他还有什么不满的？若非是有这份关系，到了军中，谁不是从小兵做起？”
侯方还是有些顾忌此举会得罪尚书府的人，又劝道：“就算如此，也不必非要让他去斥候营啊，那里伤亡太高，每日派出的游骑总有些人回不来。”
“既然选择了从军就不能怕死，再说，李先生在信中将这个余青夸上了天，甚至说他可以当为我出谋划策的臂助，真是可笑，要是让一个从未打过一天仗的年青人对行军打仗之事指指点点，那岂不是笑我帐下无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