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走上电影院的前台——这是人民代表大会的主席台。
李聪晔领着人已在台上整理出一个临时召开常委会的会场。看见略显疲惫的县委书记上来，李聪晔忙过来散烟给尉越涧。
尉越涧坐了下来，说：“聪晔，你们忙吧。”
他思维的列车开始高速行驶，烟草提神醒脑的效用催化了思路。
他想：破解目前这道政治难题，必须态度鲜明，关键在于如何表达、如何驾驭。
反腐倡廉工作必须肯定，但又需适度把握——因为金江县去年的运动，打击面过大并使用了一些非法手段，引起不少干部的强烈不满。
尉越涧觉察到市委对此问题的复杂态度，有一定不满但不完全否定——虽然给了严肃批评，但却仍在保护领导和参与此项工作的同志。从金江人事安排的方案看，大字报猛攻的三个人，甄化杲被提名为县长，副检察长温明达提名为法院院长，谌炎文继续留任检察长，这无疑是信任和重用的信号。
他觉得必须坚决贯彻上级意图。如果让大字报得逞，甄化杲等人不能顺利当选，不仅从政治上极大地打击了甄化杲等人，而且自己刚到金江就吃了他人给的一个下马威，金江的政治格局将要重新洗牌，将面临一盘难以收拾的残局，负面影响太大。
这些家伙利令智昏手段卑劣，把这服烂药下给了市委、县委。
尉越涧想：不能完成换届人事安排的重大政治任务，上级完全有理由怀疑自己的驾驭能力，甚至会追究责任，一个不称职的县委书记何堪重用！
不容置疑，必须果断采用一切手段，粉碎他们的阴谋。
胜算究竟能有多大？大字报披露金江打击经济犯罪工作的种种非法手段，肯定已经引起了人民代表的强烈反响，不能低估其对选举工作的冲击。他们最厉害的一招是用褒贬不一的“春秋笔法”，企图达到分化县级党政班子的目的。
尉越涧想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
县委常委陆续来到会场，与尉越涧打过招呼后，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尉越涧看到常委们凝重的脸色，便知他们都已知晓此事。大家看到地上的几个烟蒂，知道此时“班长”心情很不轻松。
尉越涧、李聪晔、付忠吐出的烟雾，飘散在空旷的会场里。室内烟雾缭绕，沉闷肃静。
尉越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他感觉湿透的内衣，被体温不知不觉烘干了。
常委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瞥了他们的年轻“班长”一眼。
从大家投来的目光中，尉越涧感到了爱怜和期盼。
他稍有凉意，将膝上的外衣套在身上。
尉越涧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体味到官道的含义——为官者的风骨，必须坚定不移百折不挠为既定目标努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官者的意志，体现在关键时刻，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真正成为有能耐的政治人物；为官者的品格，不能陶醉在捧接鲜花的时刻，不能满足于人们热烈也许并不真实的掌声，而需克服平庸无聊的官僚习气；为官者的智慧，需要审时度势化险为夷，避免在强手如林布满荆棘的官场上败北。
甄化杲他们能够获得多少选票？是否能够顺利当选？尉越涧心里盘算着。
这场选举游戏的胜负，最终取决于赞成与反对双方博弈的力量对比。甄化杲等人的自身条件虽然重要，更要看会议组织者如何操作。博弈双方殊死较量的成败，取决于双方对手握选票的人民代表的影响。谁能影响大多数人民代表，谁就能够在博弈中取得胜利。
尉越涧从人民代表的构成分析他们可能作出的选择。
他把县人民代表大体分为三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在座的金江县决策人物和县级领导干部，这些人约占10%。这些人是金江人中的精英，是数十万人中的佼佼者，属于最有影响的人。这些人凭着多年的奋斗，好不容易熬到县处级，经过政治上无数次的摸爬滚打，积累了丰富的政治经验；这些人即使内心受到熬煎，也不会轻易地发表与组织不同的政治主张，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在无记名投票中，他们肯定有自己的选择。
第二个层面是县人大常委会组成人员和县级部分职能部门主要负责人。这部分机关代表大约占代表的20%。他们有主见，有头脑。他们中的多数人，出于种种考虑，对敏感的人事问题，公开场合一般都会三缄其口，在什么人的选票上画钩、画叉或者弃权，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主意。他们不会轻易受人左右而改变自己的主张，只会不声张地投下表达自己意志的一票。他们中的个别人，本来投了某人的反对票，当面却会对某人说，他投了赞成票。他们中的少数“直肠子”也敢大胆谏言，即使引导控制得当，所起的作用毕竟有限。
第三个层面是乡村干部和农民，此类代表约占60%以上，是人民代表的主体。这些基层代表又包括少数有一定资历的乡镇领导干部，长期以来的培养，使他们养成了服从组织的品格。其余为村社干部和农民，他们对有关候选人的情况不大了解，既易被蛊惑又易转化。这要看代表团长、副团长，也就是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及乡镇人大主席怎样做工作，只要工作得当，他们一般都相信组织。这是实现人代会选举成功的最有利因素。
尉越涧还分析本次人代会的《选举办法》——这是选举的游戏规则，对选举的作用至关重要。
按照选举的有关法律规定，对一府两院正职的选举，一般要实行差额选举，如果主席团只提名一人，而没有代表10人的联合提名，也可以等额选举；如果仅从选举法规的文字来理解，应该优先考虑进行差额选举。但是，差额选举与实现组织意图之间存在矛盾，把握不好，选出的可能不是组织安排的人，也可能两败俱伤，选举没有任何结果。因此，为确保选举成功，各地人大选举工作的实践中，正职的选举不是采取“一般要”而是采取“也可以”——一律采用等额选举的办法。这是合法的。
22日主席团将《选举办法（草案）》交付各代表团审议，没有代表对《选举办法（草案）》提出异议。但大会表决时还是出了一点小插曲。
政协会和人代会通过决议案通常是通过委员拍手和代表举手来完成，因此，素有“政协拍手、人大举手”之说。
22日的人代会大会上，由工作人员宣读《选举办法（草案）》后，大会执行主席马爱国询问代表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会场里一片肃静，无人发表意见。稍后，马爱国说：“赞成的请举手。”
会场里，代表齐齐整整地举起了手。
主持人又说：“反对的请举手。”
代表无一人举手。马爱国刚要宣布：“没有。”
坐在后排的一个代表半高不低地举起右手。
尉越涧非常诧异——过去表决大会议案，从来没有过举手反对的啊！
主席台的目光一齐盯着那人，监票人也朝那个方向走。那人举起那只手，突然摸着后脑壳抠。
一场虚惊之后，人们露出只可意会的笑容。
马爱国笑着大声宣布：“没有。”
尉越涧正襟危坐，脸上没有笑容，心里不是滋味……马爱国又说：“弃权的请举手。”
无人举起手来。
执行主席宣布：“一致通过。”
由台上的人带头，会场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人民代表一致通过的《选举办法》规定：金江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县人民政府县长、县人民法院院长和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实行差额选举；如果大会主席团和代表联名提名只有一人，实行等额选举。
作为县委加强对人代会领导的主要措施，22日下午，尉越涧分别约请各乡镇党委书记谈话，要求各代表团做好工作，不要提出新的候选人。有两个代表团酝酿时，还是有少数代表联名提出了其他候选人，代表团长、副团长坚决贯彻县委的指示，做通工作，由这部分代表自行撤下了提名。因此到了昨日下午5点代表提名的截止时间，大会秘书处未收到代表联合提名的候选人，也就是说，人大和一府两院的正职将实行等额选举。
甄化杲、谌炎文、温明达三人是人大主席团提名的一府两院的正职候选人。
如此看来，胜算较大。
尉越涧想到这里两眼发亮，将又一个烟蒂往地上一摔，抬头仰脸，清清嗓子，环视各位常委，语气严肃地说：“同志们，现在开会。大家可能都已知道，人代会出现了张贴大字报的非法事件。下面请县公安局汪副局长先简要报告一下情况。”
50来岁、身材魁梧、面容和善的汪亮福，紧张得语气有些急促：“今天早上6点50分，保卫组在招待所食堂外面的墙上发现大字报，之后，我们派出几拨人到月潭公园等几个地方进行巡查，未发现其他地方有类似宣传品。”
汪副局长把汇报停了下来，将桌上的卷着的大字报展开。尉越涧估计他可能会原文宣读大字报内容，这涉及一些县领导，文字又褒贬不一，照本宣科，可能造成会议气氛紧张，会议主持人一旦不能控制对立情绪，将很难进行归纳总结，形成会议决定。
尉越涧马上进行阻止：“老汪，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大字报的内容，为了节省时间，我看，就不要念了。大字报主要是针对甄化杲、谌炎文、温明达等候选人进行人身攻击，干扰人代会的选举工作。怎样处理好，请大家发表意见。”
没人响应书记的号召马上发表意见，会场一片沉寂——谁都不敢贸然发表自己的见解，谁都在掂量自己说话的后果。
尉越涧想：张贴大字报这类宣传品，肯定不会发生在天亮以后，为什么会在代表吃早餐时才发现？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报告我？
44岁、中等身材、发型讲究的甄化杲，今天特地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没想到遭到当头一棒。他听人说了大字报的主要内容，此时心里愤恨却又无奈。他不时用手扶着眼镜，担心尉越涧年轻，驾驭不了当前的复杂局面。
年近半百的王居捏着下巴，脸上显得平静，心里却波澜起伏——大字报虽然阻击的是甄化杲等人，但矛头实际是指向纪委，如果此次选举出了问题，开党代会时，他们对自己的炮火将更加猛烈。他不愿先发言，要看看其他常委的态度。
46岁的李宝来已经当选为政协主席，参加县委常委会也不会更多了。他考虑不能率先发言——因为大字报把他作为同盟军。他怕受到怀疑，也恨这些家伙把自己牵连进来。
尉越涧看看甄化杲、王居、李宝来三人，扫视一眼在座的常委，看到的是一张张严肃的面孔。
会议冷场了两分钟，还是没有人发言。
尉越涧有些着急，再次要求常委发言：“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讲讲嘛，这么重大的问题，大家总要有一个态度嘛。”
“我认为这是一起严重干扰人代会选举工作的违法事件。我的意见是：第一，将情况报告市委，鉴于目前的复杂情况，建议人代会选举推迟举行；第二，要求县委严肃查处；第三，我个人有什么问题也要求组织查清，给个结论。”甄化杲终于忍耐不住，表情严肃语调平缓地发表了意见。他对选举结果没有把握，提出了推迟人代会选举的建议。
尉越涧听甄化杲说过，他是因为看了一部电影，为Y省的美丽景色所吸引，大学毕业后自愿报名到边疆工作。到金江后，他才发现金江比家乡还差。虽然理想与现实存在着较大的差距，他仍安心金江工作，把家属也调了过来。将近20年的奋斗，使他从一个商业局的办事员，逐渐升至副县长、县委副书记。
王居接着说：“我赞成甄副书记的意见。人代会张贴大字报，对候选人进行人身攻击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希望县委严肃查处。”
王居说完后，没人接着发言，会议再次出现冷场。
尉越涧又丢下一个烟头，平静地说：“大家都谈谈意见嘛。”
还是没人发言，尉越涧对着马爱国说：“老马，你对选举工作比较熟悉，说说你的意见。”
书记点了名，马副主任只好开口谈了意见：“经过人大主席团会议决定，今天的会议日程已推迟了一小时，如果再推迟选举，代表可能会有意见。”
马爱国为人和善谨慎胆小。他的发言声音轻微，需认真才能听清。他的发言体现了他的风格，既不丧失原则，又留有余地。
“我看，会期也不能再推了，再推，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小个子李聪晔眨了眨眼，脸上挂着微笑，抖着烟灰说。
李聪晔和尉越涧是1987年县委办公室主任培训班的学友，比尉越涧小3岁，在县委班子中是惟一比县委书记更年轻的同志。他头脑灵活，遇事冷静，尉越涧觉得他当县委办公室主任是委屈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