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居听懂了县委书记的意思，审慎地说：“尉书记，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也正在这样做。你来金江之前，县纪委讨论研究并报经县委批准，已经处理了一批，考虑到金江的实际情况，对这些人的处理都是从轻，有的还作了减轻处理，剩下的，正在抓紧结案，该作撤案处理的，我们会按照你的要求办理。”
尉越涧大吃一惊，王居谈的这些情况，自己怎么没听说过呢？甄化杲也没有提到此事啊！既然如此，那些人为什么还要经常纠缠呢？
他说：“好啊，老王，这些情况，我不听你说，也不知道。你们就抓紧办吧。”
王居点了下头说：“好，尉书记，我们一定抓紧处理。”
“老王啊，我听一些同志说，我们上届县委多数同志都不清楚这件事，这么重大的问题都没有经过集体讨论，恐怕不符合民主集中制的要求。在这些方面，我们有经验教训可以吸取的嘛。”尉越涧话音不高，表情却非常严肃。
王居苦笑，点点头说：“尉书记，当时，上面要求成立领导组，都是领导组开会研究的。县委主要领导是不是与其他县委同志通过气，我确实不知道。”他知道有人用刀重重捅了他的软肋，如今单文走了，人们的怨愤只能抛洒在他和甄化杲身上，如今只好捏着鼻子吃臭气了。
尉越涧听说领导组只是县委书记、管干副书记、纪委书记、检察长和监察局长等少数几个人组成。
他心里也在翻腾——开展这项工作都是按上级指示办，各地做法、结果、评价却大不一样。像关河县，搞得比较平稳，只抓出一个局长。而金江县来势很猛，集中办案，大会点名，街头广播造势，警车呼啸而过。公道地评价，对待上级的指示，金江县的态度比其他地方认真。结果呢，那些稳扎稳打的地方没有受到批评，而金江县因为某些做法不当而遭到上下非议，他们也许始料不及呀！
尉越涧突然提出一个问题：“老王啊，有个情况是否要给你通报。我想了很久，觉得同志之间，有话还是应该讲出来。一些同志意见很大，就是集中办案时，一些涉案人员乱咬我们一些领导同志，你们进了人家设的圈套，研究要查处这些领导同志。班子里有同志说，至今也没有给个说法。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无论如何，这些同志心里有气，你们互相谈谈嘛，解除了误会，大家才能愉快相处嘛。”
县委书记话音刚落，纪委书记焦急地作了解释：“尉书记，这是没有的事，是有一些涉案的人，交代过县委政府几个同志有受贿问题，县委、纪委都很慎重，没有考虑过要立案审查。后来这些人又讨好卖乖、挑拨离间，说我们要搞什么‘蚂蚁上树’咬哪个就整哪个，要整这些被咬着的领导。我们还不至于这么蠢，立案查处县处级领导干部要经市委批准同意呀。尉书记，这是别有用心的挑拨！”
查处干部违纪确有权限——涉及县处级以上干部的案子被称为要案，查处这类要案需要上报得到批准，没经市委批准同意，王居等人即使想查，未必敢轻易动手。尉越涧相信王居没说假话，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大家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谈谈嘛，同志之间还有什么误会不能消除？我来之前，市委领导找我谈话，就一再告诫说金江复杂，今后，我们都要特别注意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
“尉书记，我呢，是忠实地执行上级和县委的指示，得罪的人太多了，现在，别人都把罪过栽到我王居头上，也没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你能不能给市委反映，给我换换工作，或者调出去，不是我不支持你的工作，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希望得到你的理解。”王居气愤地说。
尉越涧端详着王居，揣测这位县委班子里最年长的同志为何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发现纪委书记脸上突然多了几道皱纹，下巴上的白胡子好像又长了一截，样子显得更加憔悴。
纪委书记见县委书记犹疑地盯着自己看，遂转过脸去，目光移向窗外的大榕树。火辣辣的炎阳残酷地烘烤着大榕树，几抹阳光透过大榕树的缝隙，照射之处飘浮起细微的金色浮尘，榕树下阴晴相间五彩斑斓。他把眼神定格在大榕树上被微风轻轻翻卷的片片树叶，想着自己一个热血青年从异地来到金江，像浮萍一样漂泊了30多年，转眼之间已是鬓发皆白的知命之年，今后的命运恰似这将要飘落的树叶，是叶落归根还是流落异乡？
尉越涧持续思索了10来秒，就意识到不够礼貌，自己与人交谈怎能这样，怎能让一个年长的同事，怀疑自己在洞察人家内心深处的活动。他掏烟递给王居，想挽回刚才的失态，语气诚恳地说：“老王，你不要有其他想法。当然，要工作，就不可能没有困难和问题，我也遭受过不少挫折，也遭到过许多误解，也吃过一些苦头。你现在有这样一个要求，能够给我提出来，就是对我的信任，作为县委书记，我当然有责任向上级反映。”
尉越涧讲话时，王居很快转过脸来，惨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的意见，你还是留下来，你我都是外地人嘛。你来金江将近30年了吧？”尉越涧说。
王居说：“是的，尉书记。”
“真是不容易呀，老王。人的一生，真正干事的黄金时间不多，你把青春都贡献给了金江，十分难得呀。现在，你我以及班子的同志，大家能够逢在一起，完全是一种缘分。在我们班子里，你是兄长，我会尊重你的，我想同志们都会尊重你的。我们县委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大家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团结。我会支持你的工作，支持纪委的工作。你是老同志，你也要支持县委的工作，多给我们这些年轻同志出主意。”尉越涧说得很真挚。
王居从尉越涧的神态中，看到了县委书记的一片诚意，爽快地说：“好，尉书记，想法归想法，进退去留由组织决定。我来到金江，辗转了很多地方，历来都是服从组织决定，自己从来没有提出来过要求，我会服从组织安排，在县委的领导下搞好工作的。”
尉越涧点了下头，感觉王居是坦诚的。
尉越涧目送着王居离去的背影，感到人与人之间需要交流，通过交流才能相互了解——这位纪委书记并不像很多人说的那样霸气和凶悍。
从刚才两个不同年龄段的人之间的沟通中，尉越涧还悟出一个道理：因年龄差别而形成的代沟是客观存在而又是相对的，隔代人固然有着隔代人的不同心理、语言、行为，但人性却是人所共有的——包括不同的种族、性别、年龄、经历、性格、气质，只有闪耀出人性的光芒，不同代际的人以及有着各种不同的人，相互之间才能找到共同语言。代沟不是人际交往不可逾越的障碍。心理平衡是相对的，心理不平衡则是绝对的，与心理不平衡的人的沟通，更需要心灵的沟通，方式及技巧固然重要，以诚相见、实话实说才能实现心灵的默契……尉越涧还需找另一个重要人物谈话，这个人是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谌炎文。
县委书记决定把谈话地点放到县人民检察院。他管过政法工作，深知检察机关的重要性——人民检察院是国家法律监督机关，具有对公安、法院等司法机关执法工作的监督权，负责对职务犯罪进行侦查。检察院接受当地党委和上级检察院的双重领导。
尉越涧认为今后一定要把检察机关抓到县委手里，使检察院置于县委的领导之下，使检察工作更好地为县委的中心工作服务，充分发挥其打击刑事犯罪的作用。来金江后，自己还没去过检察院，可能使检察院的同志产生一些误解。
事前没有通知，尉越涧就一个人悄悄地去了检察院。他出现在检察长办公室时，谌炎文喜出望外，连声称谢，叫了两个副检察长，一起陪同县委书记一间一间办公室，走访看望检察官。尉越涧和检察官们一一握手，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检察官们非常高兴。
随后，县委书记与检察长的谈话，在检察长办公室单独进行。
谈之前，尉越涧向老谌敬烟，老谌摆着手说：“尉书记，我不会抽烟。”
“谌检呀，你难道没听过‘抽上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吗？我为你少了这舒服的享受遗憾啊。”县委书记脸上是一副调侃的神情，自己点燃了一支烟，悠闲地吐了个烟圈，对检察长说。
“尉书记，‘政府忠告市民，吸烟有害身体健康’。我不抽烟，一二十年下来，节约的钱，可以修一幢大房子，还成了一个富翁呢。”检察长嘴里说着笑话，表情神态仍不够放松。
尉越涧笑着说：“谌检啊，你们不抽烟，对财政贡献不大啊。”
谌检说：“书记，我们虽然不抽烟，却时刻想着烤烟生产的发展，把我县这根财政支柱做大，我们高兴啊。”
“哈哈哈。”县委书记开怀大笑，检察长也笑了起来。
玩笑之后，尉越涧切入谈话正题：“老谌，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来，一是我们的检察官非常辛苦非常敬业，应该来看望大家；二是想了解去年打击经济犯罪工作情况和目前的进展，听听你的意见。放开说，有什么想法和建议都说出来，怎么样？”
谌炎文认真地说：“尉书记，感谢你对检察工作的关心和支持。去年，我们检察机关在县委和市检察院的领导下，认真开展打击经济犯罪工作。当时，县委研究决定集中一些人在小坝审查。前段，一些案件，根据县委和市检察院的意见作了撤案处理。目前，有6件8人已经进入起诉阶段。”
尉越涧插话问道：“这几件都有多大数额？是否都要判刑？”
“有4人犯罪金额在一万元以上，必须要判刑，其他几人可判可不判，可以作免予起诉处理。”谌炎文接着详细地汇报了案情……尉越涧说：“我同意对一万元以上的判刑，其他在边边上的，可判可不判的，就不要判刑了。”
谌炎文说：“好，我们按书记的意见研究办理。”
“谌检，对检察工作的业务，我是个外行，恕我直言，你们把那么多人搞到小坝，不大妥当呀，现在不少审查对象反映你们有刑讯逼供行为。”县委书记话锋一转，开始直言不讳地批评去年小坝集中办案中存在的问题。
“尉书记，我知道检察机关在看守所以外审讯犯罪嫌疑人是不合法的。开始，我们并没准备这样做。后来，上级点名批评金江县，说我们行动迟缓。县委也很着急，召集我们研究以后，决定采取联合办案来突破，地点定在县农技学校，由县纪委牵头负责。办案当中，确实存在一些方法简单粗暴的问题，我们发现以后，及时进行了纠正。但是，也没有那些人说的那样可怕。可是，后来事情就变得十分复杂，上级给予批评，县里又不给我们承担责任，我们压力大得很呀。”谌炎文谈得很动情，显得很委屈。
尉越涧本想指出检察院在乡企局抓祝朋时，警车开道，押着游街示众，将审查对象铐在床上等等违法行为。但话到了嘴边，又忍住没说——既然人家已经认识到了，就没有必要再给予声色俱厉的批评，俗话说打人不要打脸呀。
他抖抖烟灰，语气平缓地说：“我也不是责怪你们，也不会偏听偏信。谌检，反腐倡廉是我们党的重大工作，今后，检察机关开展这项工作，我们县委一定会大力支持。但要总结不足，吸取经验教训。我们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授人以柄。”
检察长看着县委书记，神色凝重地说：“市检察院也对我们这样说，要我们吸取教训。感谢尉书记的帮助，你的指示，我会尽快向院党组传达，我们会认真总结经验教训。”
尉越涧见对方接受了自己的意见，便着实安抚了检察长一番，同时将他已同甄化杲、王居谈过的意见，给谌炎文作了交代，然后说：“当然，你们检察机关独立行使检察权，我的意见仅供你们参考。”
“书记，我们检察院会摆正位置，坚决服从县委领导，对这一点，我们非常清醒，会认真把握。今后，我们还要积极争取县委的领导，也希望县委和尉书记加强领导。刚才，尉书记讲的意见非常重要，我们一定会认真研究落实。”
“好的，好的，你们抓紧办吧。”县委书记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准备告辞。
“书记，我还有一封信要给你看。”谌炎文说着，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大信封递到尉越涧手里。
尉越涧坐了回去，用手捏着信封，触到一小颗硬东西。他抽出信纸，一颗手枪子弹“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他和谌炎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了一下。谌炎文马上弯下腰去，把子弹捡起来，放在桌上。尉越涧神情专注地看了这封匿名信，内容不多，谩骂加恐吓，字迹歪歪扭扭，模糊难辨，写信人好像是用左手写的，显然在刻意掩饰自己的书写习惯。——写信的人既要达到威胁的目的，又采用了反侦查措施。
尉越涧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一个巴掌重重拍到办公桌上，大骂一声：“他妈的，真是卑鄙无耻！”
四十五六岁、身材魁梧、宽脸膛的谌炎文，平时那张正气凛然的脸，此时变得委屈，这个硬汉在县委书记的面前，几乎要掉下眼泪。
尉越涧非常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自己过去也曾遇到过这类事情，何尝不是如此委屈和气愤！我们这些检察官，忠实地履行着职责，因为不慎给了别人口实，招来上上下下的责难，还有人威胁，岂能不寒心？
“老谌，不要怕他们，靠点威胁恫吓，这是雕虫小技！难道就吓倒我们了吗？真是低估了我们。对那些个乌龟王八，该整的，我们还是要整。对你谌检，县委是信任的。你的情况，市委也是了解的，理直气壮地工作。我想，适当时候，市委是会认真考虑你的工作安排的。”尉越涧语气坚定地说。
谌炎文说：“谢谢，尉书记。任何威胁恐吓，我们都不会屈服。”
县委书记和检察长的手紧紧地握到一起。
尉越涧告辞出门，天色暗淡下来，像是要下雨，抬头看天，天空浮起朵朵莲花般的白云，白云中裹着一朵形状奇异的乌云，乌云正好遮蔽了太阳，随后，乌云突然散去，白云慢慢飘向天边，太阳重放光辉，天空一片湛蓝。
他微笑着迈步向前，心情豁然开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