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插话了。我说“妈妈！我不是每年都给您寄一笔生活补助吗？”
“是呀！那是你当儿子的孝心。可那是美金呀！美金怎么能花呢？美金是不会贬值的……”
“不，不！美金也会贬值，自从有美金那天起，一直都在贬值。”
“至少比人民币好得多呀！”
“如果美金您舍不得花，我以后就把美金先换成人民币再汇给您。”
“你疯了！军军！千万别干那种事！美金换成人民币，可是吃了大亏了。我只要有了多余的人民币，就要到大街上去换美金……”
“妈妈！这么说，我给您们寄钱不是等于白寄了吗？”
“儿子！怎么是白寄呢！军军！钱存起来，你妈妈就心定了。你看国际形势多乱！暴力！战争！民族主义分裂！国内将来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清！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一次劫难！这不？老爷子都快要有九十的人了。没存款怎么行呀！你总不会认为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要死吧？”
“妈妈！我会年年给您们寄的！月月寄都办得到。”
“以防万一呀！军军！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中国又是个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的国家！千万不能看表面现象！贫富的悬殊越来越大。金银珠宝都明摆着在商店里买卖，这不是诱发犯罪是什么呢？军军！我过去也学过物理，河水的落差越大，瀑布的力量就越大，声音也越响。社会经济的道理和物理是一样的！军军！你在外面，肩膀上插着翅膀，到处飞。你爸爸妈妈就像是一对掉光了毛的老鹰，早晚都得死在窝里……”妈妈跟样谈起国际国内形势来了。应该说，不管对与不对，不糊涂。可一涉及到钱，她就糊涂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糊涂，是很糊涂，简直是认死理。“妈妈！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存在意外，任何一个大政治家也不敢打包票。可我们在意外没有发生之前，总还得生活吧？”
“是呀！不活怎么办？中国人有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我是说，爸爸妈妈上了年纪，必要的营养还是应该保证…”
“营养？”妈妈警觉起来，“肯定是你爸爸向你告了我的状！他呀！高血压，能吃什么？他这个人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在爱他，他觉得你是在害他。这么大的年纪，还像孩子那样馋。你在孩子的时候就不馋嘴，给你买的点心你总拿去喂鸡。这老东西我去把他叫来，三头对面，讲讲清楚。”
“别！”
我连忙阻止她说，“妈妈！爸爸什么都没有对说我，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他一直对我有意见，因为我要保持艰苦朴素的老革命传统，他有抵触情绪。他忘了，小时候在陕北黄土坎坎里爬，冬天连条裤子也穿不上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妈妈的思维巳经陷入一个难以自拔的怪圈了，很难把她引出来。我只好转移话题。“妈妈！您放心，钱，我照常给您寄。这次还要买点什么？您和爸爸的衣服？家用电器？”
“军军！你看这样好不好？衣服呀，电器呀，都别买。把该花的钱交给我，由我来根据轻重缓急去力……放心不？”我真想笑，但我还是忍住了。“好的，妈妈！你们不打算在这儿多住些时候？这儿的气候多好呀！”
“不！明儿就回去。把家交给一把锁，我不放心。现在不比以往了，连军队里的哨兵都有当贼的。防不胜防呀]你爸爸有些话还是对的，握枪的手绝对不能给他们有捞钱的机会，那样就要出大乱子！”
“妈妈！这些您就别操心了，在我小的时候，爸爸常对我说别管闲事，咱们有英明的党中央，当然知道怎么办合适。您就安心在家里照顾好爸爸和您自己的生活。这次好不容易来了，就别着急！妈妈！既来之，则安之，多住几天，到海里去游泳，乘游艇到附近的小岛上去观光。附近有好多美极美极的小岛！怕累就在酒店里休息休息，洗洗桑拿浴，跳跳舞，酒店里有十五个餐厅，每一个餐厅都应该尝尝。好吗？”
“不，这是我们三个人来之前就定好了的。虽说酒店是你开的，接待我们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省下这笔开支不是也可以给妈妈了吗！”
这回我再也忍不住了，大笑起来。
妈妈的病症真的是已经无可救药了！我立即借口去看二姨，就赶快走了。我走进二姨的房间，她好像一直在等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军军！何用你来，二姨正要出去找你哩！”
“这间卧室还可以吧？二姨！“太好了！好的到了顶了！”
“二姨！这些年，我直都在国内国外忙，很少去看望您，请二姨多多原谅。”
“哪儿的话，你二姨可是不敢当。军军从小就对二姨好，二姨心里有数。文革，中，二姨家正遭难的时候，你来看望二姨。虽然你不会说什么宽慰我的话，你能来，对二姨就是莫大的安慰和支持……”说着说着她就抽泣起来了。我怕她太伤心，连忙打岔儿“二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对了。”
她立即擦干了眼泪，“没什么大事儿，我这回出来，我们干休所一帮子寡妇老太太托我打听一件事儿，不是我，是她们……”
“二姨！什么事儿？您只管问。”
“是这样的，军军广她极为神秘地低声对我说，“老太太们手里有些古董……”
“古董？”
“是的，我说的古董可不是商鼎周爵，我说的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参加者得到的勋章奖章烈士证，战争时代的纪念章钱币像章领章肩章油印小册子，等等……听说有些外国人很有兴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您是不是说，她们想找个渠道把这些东西卖掉？”
“是的，是的！你真聪明，一猜就中，就是这么回事。”
“她们这么干，可是不太合适呀。二姨！她们的亲人都是战争的参加者，这些纪念品是各个时期的遗物，和每一位已经去世的人走过的道路，有着很多情感上的联系。他们都不是轻易就能走过那段路的，枪林弹雨风霜雨雪。有时候，一步就是一个跟头。现在，拿出来卖给外国人？这…〃连我这个标准的生意人都觉得不太好……“那些人不是都死了吗？军军！”
“他们在老伴儿的心里也死了？在子女柄记忆里也死了？我看未必吧！”
“有什么法子呀！军军！都是孤儿寡母的，有些人的子女有出息，像你这样有出息的老革命后代，不是太少了吗！没出息的占多数。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人情怎么还会在哩！谁来扶他们一把？都是干部子弟，老的活着的和老的死了的可是大不相同呀！有些孩子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不学好。文革，时打派仗，文革，后打麻将，国门开放迷录像，深化改革嫖暗娼。人总是要死的，但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什么时候死，都是措手不及的。一旦父亲亡故，这帮子纨绔子弟，一没学历，二没托福，三没海外亲戚朋友担保，四没国内当权的长辈，愿意帮你活动安排外派…他们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当娘的愁哇！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反正那些东西又没什么用处，卖点儿美金也好贴补贴补家用……”
“可如果子女不成器，那就是无底洞。别说是把父辈的荣誉卖了，就是把骨灰卖了，也无济于事。”
“是的，这都是她们的主意，我只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妇道人家的见识，也算是无奇不有的一种想法。问一问，我回去对她们也好有个交待。”
我发现二姨的脸有点儿泛红，我问她“二姨！您也有吧？”―“有，你二姨父还留下几枚勋章奖章，还有一张烈士证。不过，我……我……我是没有考虑过。”
“我记得二姨为了那张烈士证，多次上访，求了无数的要人，拜了无数衙门，才算争取到这张纸。还是我帮您配的镜框，我当时对您说过不要看得太重……”
“是的，那时候真可笑，看得比什么都重“现在又看得过于轻了吧？二姨！”“算了，不用问了。军军！我回去以后就说没打听到不就得了。”
“只能这样了，二姨！您已经为她们打听过了……”说话之间来了电话，是莉莉打来的，说是金市长在大堂已经恭候多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来？我立即告诉莉莉现在就可以请了！放下电话，我就叫醒已经睡着了的爸爸。我拉开客厅的门一看，四位服务小姐已经候在门庭里了。
我向她们颔首示意，她们立即进来在餐厅里铺起桌布，摆上餐具。不一会儿，门铃就响了。小姐拉开门，个头儿不高四十上下年纪的金市长一步从门外跨进来，向我伸出双手。“杨董事长！我能参加您的家宴，实在是特殊而又特殊的荣幸呀！令尊和令堂大人呢？”这些已经消灭了半个世纪的客套话，又在金市长这样的官员嘴里复活了！好生疏！我说“金市长！别客气。”
我带着他走进欧式厅，给他介绍了我的父母。“这是金市长！这是我父亲，这是我母亲。”
“啊！”
金市长夸张地叫起来，“老太爷！太夫人！”
我爸爸愣住了，只见他的嘴咕噜了一下，声音很小，只有我能从他的口型上“听”出他说的是“革了一辈子命，怎的倒成了地主老财了呢？”金市长硬是竖起耳朵来听也没听清。我代爸爸对他说“我父亲说多谢市长的问候，多谢市长的光临。”
我接着转过身为市长介绍二姨，“这是我的姨妈。”
“姨妈！”
市长也痛快响亮地喊了一声姨妈，把二姨喜得抿不住嘴，连连说“不客气’不客气！”
“请坐！请坐！”
我让金市长落了座。金市长主动地开始了他的即兴演说“老太爷！太夫人！姨妈！”
大概他还不知道姨妈这个词儿旧时的尊称是什么，“诸位光临琼雅市，为我们琼雅市增光！好好看看！多多指教！琼雅市只能说是初具规模。仰仗令郎杨董事长来本市慷慨投资，大手笔！普……普瑞玛娜集团”我很理解，他还不大习惯念洋名字，“在本市的投资算得上是外资的半壁江山！”
他走到窗前，指着河海交接处，“女儿河出海口的水网地带，包括几个还处于原始状态的岛屿都由本市政府批租给了令郎一一普……普……普瑞玛娜集团董事长杨晓军先生。杨先生将要修建两座电脑工厂，三座旅游酒店，一座娱乐城，五座渡假村和一座五十层的综合商业大厦。建成之后，这里俨然一个普……普瑞玛娜王国！我这个市长是为杨董事长跑腿的市长！是为普……普……普……”我只好给提词儿“？尺厅八集团”
“对！我就是为这个集团服务的。”
“哪里，哪里！你是我们的父母官。”
“董事长！您说这话就太见外了嘛！您摸摸我的背，都汗流涞背了！”
他为他又能在语言里加进一句成语而非常得意，“有事只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我见餐桌上的十冷盘已经摆好了，就对他说“请入席！金市长！”
“老太爷！太夫人！姨妈！请！”
“金市长！您是客！”
“董事长！我要是客，我即刻退席，因为这是家宴。”
无论怎么推，他都不愿先入席，只好请三位章人走在前面。进了餐厅，又为了入座谦让了好半天，最后还市长和我敬陪末座。为了迁就爸爸的爱好，上的是茅台。市长反宾为主，一再向我父亲敬酒，还说了很多顺口溜儿。例如“感情深，一口扪。”
“不见外，喝的快。”
“自己人，喝一瓶。”
“小敬老，千杯少。”
“一杯不成敬意，两杯不够诚意，三杯才箅满意。”
……等等。最后，说得我父亲非常高兴，酩酊大醉。市长也是东倒西歪，胡话满篇。“儿子！”
爸爸突然对我说，“金市长的口才好得很！请他给我们讲个笑话听听。你说行不行？”我正要说不行的时候，金市长比我说的快“可以！太可以了！”
答应以后又觉得脑子里是空的。“让我想想……有了！就讲讲我爸爸的笑话吧……他还没幵始讲就自己先笑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笑得前俯后仰。足足笑了一刻钟，他才止住。不笑了！我讲……我爸爸……爸爸……哈哈哈哈哈哈……又笑开了。我父亲给他斟了一大杯酒。“喝了！喝了你就不会笑了。”
金市长一饮而尽，果然不笑了。“我讲到哪儿了？”
“你爸爸！”
我父亲看来比他清醒。“我爸爸从十五岁就是个专家，那还是土改时期。他是个什么专家呢？他是个忆苦思甜专家。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在历次运动中，本村本乡本县……包括外县的各行业各系统都请我爸爸去做忆苦思甜报告。所以他成了我们家乡的一个大名人……大人小孩都认识他……他的忆苦思甜报告，不但他自己倒背如流，好多人都能倒背如流。到了后来，每当他讲到背着老娘一一也就是我奶奶，外出去要饭要过一座小桥，我奶奶喊饿的时候，听讲的人就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席上的人都没笑，金市长自己笑得一泄千里。我们只好耐心等待着，等他笑够了，我父亲问他“这有什么好笑？”
“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奶奶一喊饿，我爸爸就把我奶奶扑通，一声……扔到河里……哈哈哈哈哈哈……金市长又笑了好一阵子才止住，“我爸爸一看自己把奶奶扔到河里了，这可不得了啦！他随即也扑通，跳下了河，把奶奶捞起来。我爸爸问我奶奶还饿不？我奶奶说不饿了，水都把肚子撑圆了！……哈哈哈哈……多可笑！……“不怎么可笑。”
我爸爸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过，你爸爸的办法不错。你爸爸这么聪明，没混个一官半职？”
“说起来也真不公平，几十年的阶级斗争积极分子，到了顶才当了个乡长。”
’“现在还活着？”
“托福，家父还健在。”
“退休了？”
“没有，在我们乡里的开发公司当董事长，当然，他那个董事长可不能跟令郎相比，每年利税才有几十万……小买卖。”
“哼！”
我爸爸的脸忽然阴沉了下来。“老太爷！”
金市长有些紧张，你……我……想知道，你的聪明爸爸在每一次开董事会的时候，是不是要先作一个忆苦思甜报告？”金市长的笑话没有让我们笑起来，我爸爸的一句严肃的问话，倒是把我们逗得全都大笑起来。我笑得几乎把饭都喷了出来！金市长愣了一下，也和我们一起笑了，直笑得滑到了桌子底下。总之，笑成了一团，窘得那些服务小姐都背着身子贴着墙。看得出，她们也在笑，肩膀不住地抖。只有我爸爸不笑，他反而连干了三杯之后，双手把金市长从桌子底厂拎了出来，脸对脸地问他“你真的是市长？”
“是呀！这还有假吗？我当然是市长！”
“你是真市长？还是假市长？”我爸爸的样子非常严厉。“你不信？老太爷！我有国务院的正式任命！要不要我去市政麻取来请你过目？”
“爸爸！”
我想结束这场闹剧，轻轻拍拍爸爸的肩膀，但他甩开我的手，抓着金市长的领带，继续对他嚷嚷“不——对，不对！你说说，如今什么是真的？什么都不是真的！连治病的药都是假的，还有酒，假的！这茅台也真不了！儿子！”
他说到这儿，拍着我的头，“连你都是假的，假洋鬼子！什么都是假的，假钢铁，假木料，假矿泉水，假笑，假哭，假胳膊假腿，假面具……假假假假假，数不清的假……你这个市长会是真的？……给我跪下”我急忙过去解围，没等我伸出手来，市长大人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捶胸顿足地叫道“我金步焕是个绝对真实的市长！货真价实，不折不扣，人民代表投票选举，一致通过……”我再一次去搀他起来，他硬是不起来，我只好由他继续跪着。我爸笆接着问“人民代表是真的吗？”
“真的，真极了！全都是党委提名，等额选举，最后再由党委批准的合法的人民代表。”
“那……党委是真的吗？”
“爸爸！”
我觉得再让爸爸说下去就太不像话了，“您喝多了，歇着吧！”
“他……他说他是真的！真市长！……”我只好把他硬拖进卧室，他又扭转身来，抓住门框，指着金市长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只有……”爸爸大喊一声，接着狡狯地一笑，才跌跌撞撞扑倒在床上。“妈妈！”
我把妈妈叫进来，请她照顾爸爸妈妈好不情愿地走了进来，小声对我说“军军！那么多好吃的菜都剩下了，多可惜呀！不能打包？”
“妈妈！哪有住怠统套房的客人吃剩下还要打包的？明天有明天的，你愿意吃什么都可以。”
“要值多少钱啊！”
妈妈极为惋惜地自语着说，“一个菜就要百把块……”等我从他们的卧室里退出来的时候，金市长摇摇晃晃地向我一躬到地“董事长！多多感谢！十分荣幸！方分荣幸！十万分荣幸！告辞了！”
“金市长！怠慢！请经常光临。”
“董事长！呼之即来！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