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接到书函的白东临日夜兼程赶到了信京。给太后诊过脉,留下药方后便去拜会自己的师兄。
“白师弟,太后的病情如何?”
江明道坐在席中,看江蓝给白东临斟酒,举动之间,一派亲密自然。
白东临眼望着徐徐升高的酒线,摇了摇头:“若光看太后气色,似乎倒也过的去。但难就难在她是思虑成疾,而且已郁塞多年,只是以前年轻,未觉得严重而已。”端起酒盅向弟子看了一眼,连岳在书信中和他提过封赐的事。这次到了京城,更听见了种种关于永乐县主的传闻:“太后之疾,非是药石所能医……”
江明道点了点头:“师弟有很多年没踏足京城了吧?”
“正好八年。”上一次路过信京,是去岭北。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师弟还是不能放下么。万丈高崖,除非是奇迹,否则没有半点可能。”
江系云听的是一头雾水。江蓝却忽然想起,难道白鹭山那段秘闻是真有其事?
曾经听上山较早的同门谈起,说白鹭山排行老五与老六的两位师伯,一位在十几年前就过世了,就是老六梅姑姑。老五是知府大少薛青山,几年前也死了。白鹭山有传闻说薛青山是遭了报应,他当年害了六师伯。
“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在努力放下。只是,我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师兄应该能体会到我的感受!”生人受死人所囿!也许因为有着同样的经历,所以相较山中其他同门,两人更加亲近些。
“不放下又能如何?过去的便是过去了,你如此对待自己,如果师父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白东临摆了摆手,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转头问说:“师兄,我看云儿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怎么愿意这样白白荒废了他的资质?”
“呵,师弟你也知道我梁国现在的情形,武职的地位越来越低。云儿如果学艺,将来的路怕是不比我当年容易多少。我身为柱国将军,皇上已经很忌惮了,官场向来如此,讲究平衡之道。如果皇帝对我毫无芥蒂的话,林文成就不会成为赤字军的主帅。”
“此话何解?”白东临问道。
“林文成的才学与他的野心比起来,可谓天差地远。他坐上这个位置,不仅仅是凭才学与皇帝的赏识,他究竟布置了多久,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如今,边军与禁军以及防军,三足鼎立,各有所仗。云儿以后进军队,必然在我们三人下辖,你说他在哪里能轻松容易?”
原来这就是江系云不通半点功夫的缘故,想想作为将军府少主人,却要易武入文,的确不容易,好在自己不是男子,不必担负那么多家庭责任。江蓝近几日全在装修自己的新府,除了师父来信京时她陪着一起去了趟万寿宫。眼见太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不过才过了几天,就已经卧床不起了。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天那位“二哥”的身份——今成化帝,虽然已经猜到,但是她在万寿宫再见成化帝时还是一阵手忙脚乱,主要是不通礼数,越想表现越出现笑果。好在太后体恤,成化帝便当她是来博母后一笑的乐果。江蓝想到太后,不由叹了口气,难得又多一位亲厚的长辈,却是病势汹汹,来日无多了。
饭后白东临与江明道去书房畅谈,江蓝与江系云便辞了出去。
“云哥哥!”一名娇俏的少女立在园子里,向两人莞尔招手。赫然是司农寺寺卿家的宁小姐,旁边还站着连岳。
看见江蓝两个走过来,宁玉莲自然地朝她一笑,道个万福。
江系云看在心里,却是另一番感受。也许是江蓝这几天分外温和的嘴脸让他忘记了她的利爪与唇舌,拽过玉莲说你与她客气什么。
本来这话若是换种委婉的语气说,完全可以看作是种亲热与寒暄,但是江系云偏偏选择了那种容易起冲突地、带着恼怒与不屑地语调。于是连岳这根炮仗,立刻被点燃了。
“你什么意思?”连岳挡在正扯着玉莲准备离去的江系云面前,玉莲看见神色不善的小侯爷,想起他的种种不羁传闻,吓的缩在江系云身后,更撩起某人的保护欲。
“没有什么意思,走路而已。”江系云闲闲地看着他:“小侯爷,你不觉得你的保护欲有些多余了?你认为她那样的丫头,能让别人讨得好去?”
被点名的人环肩拢着披风,听见自己被人提起,微微挑了挑眉。
“需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公子我长了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过话……”连岳冷哼一声,不顾江系云被玉莲连连拽动下更添难看的脸色:“是不是骨头有些紧,公子我屈尊降贵,为你松松!”
咳——江蓝咳嗽了一声,有些委屈地迎上连岳不悦的目光,可不是想打断他小爷耍威风:“天气寒冷,大家屋里说话,啊?”
原来李氏与江情远远站在尽头的廊子上,不知是认出了连岳还是不方便见男客,李氏很快掉头走了。
“玉莲,玉莲!我说怎么到处找不见你,原来你到这儿来了。”江情提着裙子疾步走过来,看见连岳,愣了一下。
“姐,这是我表兄,连岳。”江蓝朝还在眼神交流的两人一指。第一次见面,总要介绍一下,不过这场面有些不和谐就是。
江情脸上有些讪讪,朝面前的小侯爷行了个礼,然后默默站在了一旁。母亲常说,连家是她们的仇家,是江家的仇家,更是李家的仇家。只是,她们只能关在江府的高墙内咬咬牙齿而已,一旦见到连家诸人,还不是首先矮了半分。
心里便明白了大哥颓败难堪的脸色,她大哥是多骄傲的人啊!
“蓝妹,玉莲,外面风大我们到院里去吧。”
玉莲赶紧小心绕过连岳,走到江情跟前。
江系云见状,转过头就要走。连岳冷笑说:“就这样还想学人英雄救美?”
孰可忍孰不可忍,江系云一把揪住连岳的衣襟:“把我逼急了,别怪我不客气!”
怎么个不客气法?连岳撇一下他关节发白的手指,修长白净,别说茧子,连个疤痕都看不见,感情江明道还真没教自己儿子半分功夫。
不知怎么,连岳心里舒坦起来,咧嘴一笑,自认语气无比真诚地说:“江少爷您慢点儿,公子我皮厚肉糙,就是被打几下也没什么,您别伤了手就成!”
江系云从小就崇拜自己的父亲,可是江明道却判了他死刑。不能子承父志,不能鏖战沙场,不能挑灯看剑,是他生平最大恨事。听见连岳这句,江系云犹如被点中死穴,心里一窒,右手高高扬起,作势就要打他。
江情赶紧过来拽住自己的兄长,朝自己身后愣住的丫头斥说还不去喊玉鼎。
玉鼎立刻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看这阵势也呆住了。大小姐都拉不开少爷了,他一个书童上去有什么用。
江系云被妹妹抱住,望着面前嬉皮笑脸的人嘴角上令人无法忽视的同情,满腹血气全涌上了头,愤恨,怨毒,嫉妒……百感交集,生生将一张俊脸逼的变了形。
江情抱着兄长,脸埋在他胸口,用只有江系云能听见的声音说:“哥哥!哥哥!算了,已经这样了!”
胸襟的潮意立刻褪去了江系云的澎湃怒气,他静静的站住,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原本自己早就接受的路,为什么现在会分外不甘心!
场面一下寂静下来,江蓝过去对连岳道:“好了表哥,一点口角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点到为止!该说的连岳也都说了,把江系云得罪深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连岳瞧了她一眼,甩袖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轻轻掸了掸衣襟,淡淡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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