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隧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练达和练志苍飞奔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夹杂老人粗重的喘息。
练达脑袋乱成一团浆糊，索性什么都不想，只是向前跑。
即便以真龙律行练就的目力，在这片仿佛凝积的能滴下水的黑暗中，依然什么都看不见。耳畔是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喘息声。黑得恐怖，也静的恐怖。
后面突然传来扑倒的声音，练达茫然停下脚步，回头道：“你..”
练志苍衰弱沙哑道：“阿摩，你过来。”
练达慢慢向喘息声靠过去，蹲在了练志苍身边。
“伸，伸出手，让我握着你的手。”
两只手摸索着，终于碰到了一起。练达握住练志苍衰老的手，那双手非常非常用力，黑暗中响起老人的声音。
“阿摩，我不行了，你往前走，自己出去，外面是天目山，出去后把石门闭死。”
练达沉默片刻，道：“那你呢。”
“我留在这，外面那些人不看到我的尸体不会安心的，”说话同时，另一只手塞过来一个小筒，“这条牵机虫你收好，我用那玉盒，在谈如镜身上下了万里牵机散，这条虫能让你一直跟着他。”
“我跟着他干什么？”
苍老的声音咳着笑道：“成仙啊，阿摩，成仙啊。”他稍稍喘息：“三十年前，武林神话张三丰在哀牢山破空飞升，那里是炼血楼本部，我正邀了谈如镜来议事，恰好看见那副场景。”说到这顿了顿。
练达忍不住道：“那，那是幅什么样子。”
练志苍语气飘忽，透着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他打开了一扇门，或者说一扇门为他打开了，他就站在那里呼吸，面前虚空突然出现一扇门，他就那么跨进去，消失不见了。”
黑暗里忽然安静，好一会练志苍才接着道：“当年我和谈如镜看见这一幕，再没有心思干别的，满心思想着自己也要打开那扇门，我们练了十年，十年过后，我们开始想别的办法。”
练达迷惑低喃：“想别的办法？”
“恩，”练志苍坚定道：“想别的办法，我和谈如镜都不是张三丰，他的法子不成的。谈如镜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们混入龙虎山偷学阵法，又以红蟾鲜毒杀了一百零八位武林掌门，收取了以他们毕生修为结成的红蟾鲜丹，打算集鲜丹之力引动玄阵，看能否沟通天地，找到那扇门。”
“没人知道成不成，这是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一百零八合天罡地煞之数，配合阵法缺一不可。当年我俩谁都不敢以身试法，互相猜忌，聚贤庄惹动的风波又太大，我取了三十颗鲜丹逃出来。”
说到这里，练志苍突然住口，喉间似乎强忍着什么，蓦地“噗”吐出一口血来，溅洒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练达颤声道：“你，你...”
老人用力抓着他：“没时间了阿摩，他很快会追下来，赶快跑出去，然后悄悄跟着他，要是这法子能成，那个人一定是你。”
黑暗中练达紧紧抿住薄唇，不发一语。
练志苍大口咳着血，枯槁双手松了，推了推他：“走吧，记得我教你的，旁的什么都不要想。”
练达身体紧绷的战栗起来：“我就问一句，你是不是我爷爷。”
练志苍忽地发怒：“你缠闹什么！我从小让你练真龙律行，那么些折磨苦练，为的是让你有朝一日求仙缘！仙者勘破世情，斩断红尘，你学了这么多年，就学会问这个？”
练达绷颤着身子，激昂喊道：“我不懂那些！我现在要弄明白的是你到底是谁，我爹我娘，外面死了的人，你都害了多少人，你，你还在这里命令我！”
叫喊声在甬道里幽幽回荡出去，回音下却是一阵静默。
良久，练志苍道：“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本以为你是我的骄傲。听好，我本不打算告诉你。我不是你爷爷，是你亲生父亲，练家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练志苍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练达耳边，深邃的黑暗里眼前却闪出金星眩晕：“你说什么？”
“我不再说第二遍，你现在要么跑出去，要么让我死不瞑目。”
“你，你是我爹？”
练志苍怒火极攀：“滚！赶紧滚出去！”
远远入口处突然传来巨响，砰砰地砸墙声传了过来。有人在密门那一端想要冲进来！
练志苍惊急下喷出一大口鲜血，用力推着练达，嘶声怒道：”滚，快滚！我的伤好不了了，本来就要死，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练达呆呆杵了片刻，眼中光芒渐渐汇聚，猛地站起身向外跑去。
“你放心，如果能行，一定是我。”
练志苍听到这话，静了一下，低低喘笑，慢慢笑声越来越大，恣肆快意，在甬道中回响。
“阿摩，阿摩，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练达没有回头，伴在笑音里用尽全力奔驰。也不知跑了多久，恍惚间已经听不见练志苍的声音，前方终于透出一丝丝光亮。
推开石门，星野下是郁郁莽莽的树林，月色弥漫林中，轻烟薄雾般出没在枝叶间，显得那么静谧安宁。
练达低下头，缓缓闭拢掩在灌木丛中的巨石，将通道彻底关死，拔开脚步向外走去。
正午时分，湖州城，得月楼。
黄宝带着几个随从，腆着大肚子摇摇晃晃登上台阶，刚经过一个厢房，突然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干什么！”
来不及反应间，就被摁在墙上，抬眼瞧去，是一个头戴斗笠的怪客，看不见面容。怪客一脚把门抵住，几个黄宝的随从在外面呵斥乱叫。
“你是谁？”
那人抬起下巴，露出一张英挺的俊脸，凤目斜飞，眸中布满血丝。
“阿摩！你，你...”
“先叫外面人安静些。”
黄宝安抚过外面随从，回头瞧见练达静静的望向窗外，犹豫道：“阿摩，你家里..”
练达回头看他，笑了笑道：“你知道了，去看过吗？”
黄宝点点头道：“满城都传开了，我跟着岳捕头去看了。”
“哦？岳捕头怎么说？”
“岳捕头说你家遭了山贼，庄里人都...不过我一直找不到你，就知道你还活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练达幽幽叹了口气：“肥宝，你知道吗？我表妹阿樱，她也死了，死的好惨，我还看到她在一张纸上一直写着表哥。”
黄宝面露不忍看着他：“阿摩，你，想开些...”
“我的虎头也不见了，我当时明明骑着它回来的。”练达打断道：“你知道吗，阿樱救了你爹，本来黄金假是要死的。”
黄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练达的神情平静里有着压抑不住的阴戾，仿佛海面下翻涌奔腾的暗流，让他害怕。
“我现在要去做一件事情，不能有半点牵挂，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我很犹豫。”
练达看着肥宝笑道：“我本来想杀掉你。”
黄宝冷汗唰的流下来，看着练达一步步朝走过来，不由自主的倒退，终于撞在门上，道：“阿摩，你要干什么，你疯了！”
练达伸出手拍在他肩上，脸上划过一抹哀色：“我不会的肥宝，我曾这么想过，“说着摇了摇头，像是把什么话又咽了回去：“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好好保重。”
说完转身走回窗前，跳了出去。
黄宝眼睁睁看着，突然狠狠骂了一句：“有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