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是都市悲喜剧的舞台，拥挤的人群经此流往一座座写字楼、商厦，桥下是滚滚车流，楼宇广告渲染出满目奢华，每个人行色匆匆。
在此处，你总会看到几个灰暗的蜷伏着的身影，老迈、衰弱、衣衫褴褛，并多有残疾，他们或坐或卧，将伤残得令人忍目睹的手或脚露在外面，匍伏在地，面前的碗里是一些毛票。
有的人视若罔闻，有的人一脸愠色避之不及，也有人掏出一角二角一元二元的钞票来，丢在那只碗里。
行人如风过境，他岿然不动，那只碗是他就烤的一盆炉火，听过有关他们的种种传说：
别看他一副可怜相，没准他存折上的钱比你的还多，房子比你的大，下班了还有车接车送；
知道吗？那些残疾有些可是他们因为职业需要自残的，还有那些怀中的病孩子，是他们买来的作道具的，有的甚至将好好的孩子故意弄成了残疾；
他们也是组织严密职业化管理的，有老大，还帮规，弱肉强食……
……
乞丐本来就不是一份好职业，虽然在金庸笔下，那帮持打狗棍的侠客热血潇洒，为办学而乞的武训无私且高尚，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古装戏里落魄的寒士，他们迫于形势一时沦落，但日后必衣锦还乡，在当初白眼自己的势利小人前快意一番。我所知道的乞丐的美好实在是太少了，那些浪漫、离奇的乞丐传奇，其实都是用血泪写成的。
每一个乞丐的后面都有一个不堪与人言说的身世。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乞丐的身影。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婆，有一天她来到我们村庄，那个时候的村里每年都有几个这样的过客，他们多是匆匆而过从此不再出现，但这个老太婆却在我们村里住了下来，因为村里有个老鳏夫收留了她，村里人用窃窃私语议论着，关于她的来历、身世。在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小孩子的眼里她像一个神秘而又可怕的巫婆，每次看到她我们都吓得四散而逃。她是孤独的，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成为我们村里人。她只是在我们的村子里落了脚，但是，她还是天天外出乞讨。早出晚归的身影，像一只黑色的蝙蝠。
突然有一天，她死了，在夜里回家的时候，掉在了榨油厂旁的污水沟里，那是一条长年散发着臭味的污水沟，总是飘浮着黑色的油脂与褐色的泡沫，及一些鼠或猪的尸体。沟与榨油厂围墙间是一条仅容侧身的小路，她是摸黑从这条小路上走时不小心掉下去的。
有人来告诉我们村里的人，然后我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去看了。已经一点也不记得她的样子了，除了黑黑的一团，人们将她从水里捞起来，然后草草地掩埋。她没有亲人，没有家乡，没有……她的生命之前是一个谜，之后，是一扌不土，荒草之下，永远不会有人来奠祀，她的灵魂也是孤苦的。
我当时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躲在大人们的身后看着这一幕，我永远忘不了在沟沿上那个女人的手指所划出的一道又一道的划痕，撕下了草皮，露出泥土新鲜的黄色，一道一道又一道，深深的，那是一种生命最本能的挣扎——无论多么卑微，多么沦落，多么难以把握，她还是要将自己从这片污秽中救出来的，虽然，最后，没有。
这个像黑色幽灵一般从我童年的记忆中掠过的女人，是一个乞丐。
我常常觉得乞丐是一份特殊的职业，他们是一面镜子，是上帝派来检验世道人心及对自己生活的把握的，并提醒你对自己的生活作一种思考：当生活沦落到最不堪难以自拔的境地时，如果你不去偷、拿、抢，不自我了断，要活下去，作为一种不得不的选择，你也许就会成为乞丐。相比之下，我认为乞丐大多数是善良的。
数年前，到一个山城出差，在当地的一家餐馆吃饭，一个乞丐过来，肮脏破烂的衣服，杂乱虬结的须发，粘糊的眼神，大大地倒了我的味口。“烦人。”我说。这时，我的同事突然慎重其事地对我说：“小黄，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觉得我不礼貌啊。”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打个比方，假如，假如，你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会不会去当乞丐？”那时我刚刚参加工作，满脑子玫瑰色的梦想，对于这样的问题大大地吃惊，并且生气。同事一向温文尔雅，却提出了这么一个残酷的问题，简直是对我的一种污辱，虽然他是连连说了几个“假如”的。我冷冷地说：“我想我不会到那种地步。”但他还是盯着我的眼睛说：“假如呢？”“我不知道，”我又补上一句，“也许……”相当于没回答，对于像玩笑一样的问题，我也就像玩笑一样地回答。
但这个问题并不是玩笑，我的内心里终是逃不开它，一直到现在。
甚至也用这个问题来问过别的人，当然，也是在几个“假如”之后。
有人说：“会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
有人说：“不会，我宁可死也不去做乞丐。”
有人说：“不知道，凡事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做出选择。人生是不能预演的。”
他们几乎都会在之前或之后说：“啊，上帝保佑，不要让我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常常觉得世间的苦难与幸福是一个常量，有的人幸福了，必然有些人会不幸，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因果与互相的牵连，甚至互不相识。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乞丐，是他们帮我们承受了世间的白眼、辛酸等等苦难，让我们能够享受华服美食，能够出入平安、风光无限。所以，面对他们的时候，我觉得只要自己能够，我应该为他们做一点什么。
如果还有人恕恕地告诉我乞丐部落的黑暗时，我只想讲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在一个村子里，有一个手艺人有一匹健壮的马，每天他骑着这匹马到集市上去出售他的手工艺品。有个骗子看中了他的那匹马，就想了个诡计来骗他，骗子扮成一个病人，向手艺人借马求医，手艺人觉得求医要紧，也没要对方写下借据，便把马借给了骗子。后来工匠得知被骗，遇见那个骗子时，不是要求他归还那匹马，因为他知道已经没有可能，而是要求对方不要将这件事传开，以免别人不再懂得怜悯与施舍。
那个手艺人让我相信：生命中的一些小爱即是大德。
你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的吗？其实，天堂就是你心怀希望时所看到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