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月夜梦回,独守孤寂,或闲步田野碰见荷犁的农夫,父亲疲惫而憔悴的面容便浮现在我的眼前,心酸酸的,禁不住潸然涕下。我的心落到了百里之外的家乡。
我的家在穷僻的小山村,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五亩薄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田是村人的命根子。父亲的大半生都在淤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雁来雁往,春播秋收,没一刻安歇。即使有病躺倒,还要拖磨。清苦的生活年年相仿,受冻挨饿虽然不会,仅仅是吃饱穿暖而已。我念高中那阵子,为了攒得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父亲天天帮人耕田。耕田在各种农活中算是最累的。牛走一步,人跟一步,犁铧破开一圈犁沟,人绕着犁沟兜圈。一片田野就是这样用脚踩出的。并且,料峭的春寒、凛冽的冬天,赤脚踩入水中,冷如刀割。春耕,夏耕,耕油菜田,耕过冬田,父亲从年头忙到岁尾,又从岁尾忙到年头。特别是夏耕,双抢一开镰,大伙儿都急着要下秧。每晚,我家坐满了硬缠软磨的乡亲,央求父亲挤个日子,日程排得满满的。父亲也显得很焦急。起早,天还没麻麻亮,父亲就下田;摸黑,父亲仍吆喝着耕牛。夏日,烈阳裂肤,暴雨鞭身,蚊又叮虫又咬,实在是一种意志和苦难的考验,但父亲都是这样一年年,一天天挺过来的。每次从父亲皲裂粗糙的手中,接过从犁沟里刨出的、每一条褶皱都渗透着汗血的人民币,手沉沉的,心情变得滞重愧疚,什么时候才能分担一点父亲肩上的负担呢?
岁月悠悠,逝者如斯。全家的希冀和温馨,都是父亲“耕”出的。四面坯墙八面通风的茅庐早被推倒,代之而起的是一幢新盖的平房,每逢我在学校收到父亲的家书,父亲总千叮咛万叮咛地说:“现在家中境况好点了,没钱用就给家里捎个信。”每每念至此,我总泪盈满眶,心一阵颤抖,父亲疲惫而憔悴的形容,又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脑中,此生对不起的唯有父亲。遥远的乡下,父亲仍赶着那头耕老了的水牛,带着晨风晓露下田,拖着暮云夕阳归家。一步步,父亲似风中的烛焰,时时在坚持刻刻在摇晃,照耀那些永远也耕不尽的田地。父亲沿着犁沟走硬了脚板走弯了腰板,走断八千里路云和月,从英壮之年走向薄暮之年。岁月留给父亲的,只有额头上那一道道深刻的犁沟和犁沟一样深刻的苦难。记得上次回家,已是掌灯时分,父亲卷着裤脚,光着脚板,正踏着暮气荷犁而归。望着父亲更显憔悴的面容,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头发像野草一样,晚风一吹,更觉蓬乱。我的心碎了,久久挤不出话语。
我是从父亲的犁沟里走出的孩子,日子的芬芳和书本的馨香都来自犁沟,怎能忘记那一步一步的艰辛?鞭轻轻地落在牛背上,重重地落在我心里。铁制的犁铧会锈,坚实的铁耙会朽,但我对父亲的感激永远不会消褪。
沿着父亲狭隘而泥泞的犁沟,我走向生命的原野……
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