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楼与这个城市的关系,有点暧昧。云贵高原上的城市,地势并不开阔,这里一座山,那里一座山,山离山似乎紧挨着。即使在九楼,视线总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打转,我不可能穿透那些厚实的山,望到山后的山峰和楼房,望到这个城市更远的部分。
城市供养着一群大山(不知是城里的山,还是山里的城),一群楼房,一群尖叫的街道和一群奔涌的人流。坐在九楼上,我借助想象去构思或者拼凑这个城市的整体。当然,想象不可能高过空中的鸽群,它们比我更有权利说出城市的秘密。九楼这样的位置,永远要在山峰面前低头,它必须学会谦卑。当大地的尘埃到了这个高度,便不再上扬,也不再下降,它们就在这片天空逗留。所以,建筑学上把九楼至十一楼的空间叫做“扬灰层”。宿舍里每天都会飘进许多新迁的尘埃,栖在地板上,落在桌子上,粘在书本上,这里成了尘埃的乐园。我每天总是不厌其烦地拖地板,抹桌子,掸掸书本,保持每一个日子的干净。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尘埃读透了哲学,它们的舞蹈让我深思。每一粒落定的尘埃便是一颗死去的心灵。风会带给它们第二次的生命。
鸽子在城市上空飞翔。灰色和白色的鸽子互相混杂,组成一个飞翔表演队。它们一会儿正飞,一会儿侧飞,一会儿向上冲锋,一会儿向下俯冲,反复地练习生命的姿势。它们在飞翔中获得快感,从不在那一角楼顶歇息。它们是这个城市最自由的精灵。在九楼的阳台上,我晒着深秋的阳光,看到几股黑烟从楼群中上升,被风折弯,扩散,消失。我知道,这不是炊烟。烟雾弥漫的天空中,没有鸽子的身影。许多丁字型的钢铁起重架,布满了城市的角落,城市正在昼夜不停地打造它们的作品。这些日渐突兀的楼盘,将视线分割得更加破碎。我只看到一些或高或低的楼房的头颅,圆形的,方型的,尖型的;苗条的,臃肿的,连体的;古典的,欧化的,半土不洋的,颜色也是穷尽姿彩。仅有的一些树叶的亮色,也被水泥森林吞没,掩盖。城市是由楼房、人海和车流构成的。没有楼房,人海和车流就没有了居住的地方。人海和车流让楼房的疯狂繁殖,增强了旺盛的欲望。我们能否把居住的城市叫做家乡?我不知道。
夜色中的九楼也给了我飞扬的思维。当脚下的校园此时显得委琐,城市则撩开了它的裙子。白天威武的山峰隐去了,高楼上的灯光开始发送它的秋波,一改白天灰不溜秋的模样。那大厦上顶着的广告牌、霓虹灯卖弄着它们的性感,把城市推上了梦幻的高潮。我会常常站在阳台上,盯着这个城市——从黑夜开往黎明的车辆,它的叫喊,它的喘息;四处游荡闪烁的灯光,像冷艳的女郎飘出的捉摸不定的眼神,也像城市变幻着的世事。城市人藏在这方明暗之中,我看不到他们的面容,虽然我们同栖一座城市里,像蚂蚁一样生活。深夜,躺在床上,我往往失眠。驶进感觉中的车辆,还挑衅似的把灯光投射到天花板上,在黑暗中转一个身,然后离去,隔一会儿,又来扭扭腰肢。远处广场上穿透力更强的激光束,像一列火车笔直地撞进九楼的空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让眼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击昏,眩晕老半天还没醒悟过来。即使睡去了,醒来,我还在想,打开玻璃门,阳台下就是无边的黑暗,万一梦游掉下去,就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了,成为尘埃的一部分,一部分的尘埃。
九楼之下,城市的气息四处飘荡,拥挤的夜市里有各式香辣的小吃,各种奇异的服饰,堆满盗版的书籍和碟片。我有时独自一人穿过街市,看看那些雅致的茶具和古典的蜡染艺术品,从地摊上捎几本发黄的旧书回到九楼。
当我打开那些旧书的时候,我就打开了这个城市。九楼实在是一个适宜的阅读角度,它让我在这个不高不低的空间思索,像一粒尘埃一样,上升,还是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