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登见过她。
她是爱斯洛塔家族的掌上明珠,弦月.弗洛里娅.圣爱斯洛塔。伊涅塔提起她的时候不吝溢美之词,他赞叹她是个天生的圣徒,生而光元素亲和力百分之百,谦卑、怜悯、仁慈、智慧。“那是个属于光明的孩子”,他如是说。
亚斯兰是属于水的国度,它位处大陆的东方,面朝大海,这里的人们大多拥有水系天赋,帝国皇帝艾欧斯就是大陆上最负盛名的冰元素法师之一。正因如此,在雪山之巅出生的弦月拥有纯净的光元素天赋而不是冰或者雪才更显得珍贵而不可思议。
现在她站在这里,浑身上下卷挟着静谧且冷的风,除了绝美的样貌和唇边依旧温柔的笑意,完全不像个会在觥筹交错的宫廷晚宴上举起酒杯的贵族小姐。
罗登现在多么希望她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或者把自己的脸庞遮掩在黑纱下的神秘女子,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是的,很高兴见到您,阁下。”罗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狂跳的心逐渐安静下来,“伊涅塔大主教吩咐我来协助您来调查那个研究黑魔法的异端,那么,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呢?”
“原来伊涅塔阁下是这么跟您转述的。他真是个仁慈的老人家,”她没说一个字,罗登就感觉自己的血脉仿佛沸腾的鼓点,随着她言语间的韵律一股股地喷涌而来,“拜托您,作为吸引黑暗的诱饵吧。”
罗登睁大了双眼,讶异在脸上刻出一道道痕迹。
“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那痕迹很快被温柔的声抚平,“我向您保证,没有任何风险。”
“那么,我能得到什么呢?”罗登仿佛一下子平息了下来,他显得太平庸了,而一个平庸的小人物的小聪明就在这时彰显出来,“既然您能够气定神闲地提出要求,我有理由相信,您有着足以令我不容拒绝的砝码。在它足够打动我的情况下,我很乐意为这样的砝码——”
一个愚蠢的除了虔诚什么也没有的废物,怎么可能爬到亚斯兰帝都大主教的地位?弦月抿起唇矜持地笑了起来,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上位者,即使他看起来像个窝囊废,也已经积攒了无数多的属于窝囊废的生存智慧。
说到这里,罗登猛地抬起眼,目光直视那双秋水般的明眸。
弦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还在等待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她依旧无声地笑着,黑发垂落,仿佛传说中幽静的山中魂灵,漆黑的凝视可以令时间也化作石头崩碎成尘,轻轻转眼能让一位天使坠落焚为灰烬。罗登对着她的坦然,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种昏眩。这时他猛地发现,雨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停了。
“当然,我别无选择,不是吗?”正当壮年的大主教张开嘴,那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般的悲怆语气,“为了光明的救赎与希望。”
“为了光明的救赎与希望。”弦月点点头,手指在胸前快速画了一个神圣三角形,然后微笑,“我向您保证,您会回到亚斯兰王城,披着一身荣耀。”
罗登没有继续回答,他转过身,向巷子外走去。这时候他开始悔恨自己的前半生,如果他变成一个更有用一点儿的人,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被拿来充当牺牲的诱饵,或者是更加坦然地面对死亡。但愿如弦月所言,身披荣光返回喀俄涅的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灵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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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着罗登缓缓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的人像座雕像一般动也没动,“出来吧。”
那个披散着长长金发的男子微微蹙眉,雨从头顶屋檐的缝隙里漏下来,将他脸颊旁的几缕发丝粘在和外衫一样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他另一只手握着一根细木杖,跟随步履的节奏缓慢探动。那黑色的、比拂晓前最深邃的那一时分的夜色还要沉寂的目光擦着弦月的脸掠过,最终在她所不知道的某个点上落定。弦月忽地记起,他是个瞎子。
弦月略略有些懊恼,尽管明知对方什么也看不见,仍然有一种隐私被窥的不适感。她抿起唇,隔在两人当中的静寂被拉得无限漫长,仿佛有一座高塔从筑成到化作齑粉那样遥远,却又好像一屏息一投足间即可逾越。
“很抱歉。”
男人的微笑结束了僵局。他长得很好看,额前飘着几缕碎发,夜风吹动着他的细碎刘海儿,隐隐露出额前佩戴的一截镶嵌着璀璨钻石的黑色发冠。一看就知道价值连城,身份尊贵。凄冷的雨夜里,金发男子只穿着白纱的长袍,仿佛不惧寒冷一样,身上的白色披风如同没有重量的云朵,在他四周盈盈地浮动着,丝毫不受周围肆虐的风的影响,“我在附近办些事情,恰好碰上这场雨……打扰你了,弗洛里娅。我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的。”
“我不会说出去的。”他重复。“如果有人问起这件事来,我会说这是罗登自己的决定,为了光明的救赎与希望。”
弦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锐利地像刀一样,然而男子一无所觉,“我不需要你跟老师编些什么鬼话,铂伊司,这是我的决定,仅此而已。”她又叹了口气,铂伊司好像一面温柔的盾,他有着那种阻挡一切锋锐的进攻的力量,“你为我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而我一直在亏欠你。”
“既然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再多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铂伊司微微笑着,垂到脚踝的金发在黑暗里也依旧折映着温暖的光泽,“你不要总是计较着亏欠了我什么,人情只是人们进行利益交换的好听的借口,而我们不一样。我只要知道自己很快乐就足够了。”
“我不需要。”
男人继续微笑,“为什么这么倔强呢,弗洛里娅,倔强并不能成为尖锐的武器,它只会让你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