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斋随笔说通鉴》系列笔记之五
豫让君的自杀之路
——《资治通鉴》首位刺客的不华丽亮相
刺客是人类历史上一门极为古老的职业，它以终结某个人的生命为终极目标，其过程可能只需要短短一瞬，但其代价却往往要搭上行刺者本人的宝贵生命。所以这个职业对从业者的个人素质要求还是比较高的，其职业本身也是比较冷门儿的，不是有很多人愿意从事这项特殊的工作，也不是谁想从事就能从事的。
刺客的英文写法是Assassin，这个词在词典里有两个含义，一是指暗杀者，二是指暗杀基督教十字军成员的******狂热派。这是因为西方职业刺客的起源，就是在11世纪末由波斯人哈桑萨巴赫建立的以刺杀十字军为目标的秘密组织阿萨辛派。
与西方相比，咱们中国的刺客可就早多了，春秋战国时期就前赴后继地涌现出了一大批有名的刺客。而且中国的刺客与西方的刺客相比，最明显的不同就是中国的刺客身上往往带着一种“侠”的精神，这与西方或因狂热的宗教崇拜，或因纯粹的政治和经济动机大为不同，所以中国历史上的刺客很多都能在历史上写下或轻或重的一笔，其生平和行刺经历，也颇具传奇色彩。
（一）
在历史上，豫让身为《资治通鉴》中第一顺位出场的刺客，也算得上是比较有名了，虽然这位刺客的本职工作做的实在是比较一般。要说起来，真正让这位刺客兄流传千古的，既不是他一击必杀的英雄事迹，也不是他超乎常人的绝顶武功，而是一句名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这段内容《通鉴》当中没写，是出自司马迁的《史记》。
据《史记》刺客列传里面记载说：“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说赵襄子非常怨恨智伯（也就是智瑶），把他砍了还不算，又把智伯的头骨经过改装后作为自己平常喝酒的大家伙。豫让趁乱逃到山里面，嘴里面嘟囔着说：太气人了！有志之士应该为了知心的人牺牲，漂亮女人应该为了喜欢的人打扮，而今智伯是我的知已，他都已经死了脑袋还被赵襄子当成酒具，这太侮辱人了！我一定要给智伯报仇，有死而已，这样将来九泉之下我才问心无愧。
一位刺客，说出“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应该不出我们意外，那是快意恩仇的坦荡胸襟，可谓出口铿锵，掷地有声。但“女为悦已者容”这后半句的语境明显细腻得多，而且对仗是极为工整的。
由此可以推断，刺客豫让其实是一个文化人，一位顶着刺客名头的文化人，一位被误认作刺客的文化人。与其说他是刺客，不如说他是为了做人原则和恩情报答，以行刺为手段，成就自己忠义之名的执著的文化界人士。
我的这个推断其实一点儿都不武断，这在他以后的行刺过程中会逐渐得到证实。
豫让是智伯，也就是智瑶智襄子的家臣。此前他曾先后在范氏和中行氏的手下打过短工，只不过并不受二人的重视，直到投在智伯门下才有了本质的改变，智伯非常尊重他，于他有知遇之恩，他也十分忠诚于智伯。
这里有一个插曲。赵襄子是极恨智伯的，以至于他干掉智伯之后还不解气，居然用智伯的头骨做成了酒具，天天拿那东西喝酒。其实现在我们听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解恨的，反倒是觉着挺恶心，您想想，那得是什么味道啊？当然这也可以看出赵襄子酒量应该不错，因为头骨做的酒杯怎么一下子也得装上两三斤吧，就算那时候的酒度数比较低，但能喝上这样的两三杯不倒，也算是条汉子了。
看两人这情况，要么是赵襄子这人心胸确实差了点，要么就是智伯这家伙非常不厚道，当初对赵襄子实在做的太过分，以至于两人之间一腔怨气，至死难平。
事实上也应该是后一种情况吧。我在其他的史书上看到过有关这两人之间恩恩怨怨的记载，几乎每次都是智伯欺负赵襄子，而赵襄子因为处于弱势，只能一次一次忍让，所以仇越结越深，恨越积越浓，到了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地步。
在《史纪》赵世家中有段记载可见一斑。“晋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郑。赵简子疾，使太子无恤将而围郑。知伯醉，以酒灌击无恤。无恤群臣请死之。无恤曰：君所以置无恤，为能忍卼（音物）。然亦愠知伯。知伯归，因谓简子，使废无恤，简子不听。无恤由此怨知伯。”说晋出公十一年的时候，智伯（知伯，即智瑶）带兵伐郑。当时赵简子病了，就让太子无恤也就是后来的赵襄子统领本部兵马一起围攻郑国。
这中间有一天智伯喝醉了，酒后无德和襄子产生纠纷，“以酒灌击无恤”。这句话我在很多地方看到是译为：用酒灌无恤并且击打他。对此我有点异议，我觉得“酒灌”在这里不是用酒来灌，而应该是灌酒的器具，也就是酒坛子之类的东西。智伯喝醉了用酒坛子打无恤，估计当时脑袋肯定打出血了，因为无恤手下的大臣武将都极为愤怒，一致要跟智伯拼命，争先恐后的！
无恤挥手制止了大家，说你们了解我爹是十分慎重的一个人，他之所以选择我当接班人，为啥？主要就是因为我这个人能忍！非常能忍！其实你们不知道，我在东边海里一个岛上还有四个当忍者的兄弟呢，这点小事儿算什么，咱们甭跟一个醉鬼计较！
话虽这么说，然而无恤心里当时也是极为愤怒的。等伐郑的事儿结束了，智伯回到国内，他不但没有因为打伤无恤有任何的心里愧疚，反而跟赵简子说，你那小儿子太不是东西了，我用酒坛子打他他居然还敢躲，简直不识抬举！怎么能让他当继承人呢？换人换人！赵简子早就听手下人汇报了具体情况，就没答理他。
无恤本来心里虽然窝火，但还能忍住，这一听说智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这回可是真气得火冒三丈，气冲九霄，心想好啊，这真是欺人太甚太甚太太甚！好吧姓智的，你不是用酒灌子打我吗，我记往了！总有一天，我也要用酒灌子……不，我要用尿灌子打你！哦不！那还不解气，我要把你的脑袋做成酒灌子，以报我今日之仇！
估计这就是赵襄子为什么要那么夸张和恶心的用智伯的头来当酒具的真实原因吧。
这样看来，赵襄子这个行为虽然变态了一点儿，但追根溯源倒还不是不能理解。只不过智伯的优秀家臣豫让，却似乎并不知道这中间的来龙去脉。
我觉得，如果赵襄子仅仅是联合韩、魏两家把智伯杀掉并分其土地，这属于政权的更替和权力的予夺，天下大势，自古如焉，也许并不足以让豫让这位文人最终成为一个刺客。但就是因为赵襄子以人头为酒杯这怪异的复仇方式，让豫让觉得自己的恩主在死后仍旧被人羞辱，作为曾经被奉为国士的昔日家臣，非常没有面子，那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儿不可忍”的气节问题了。
所以他做出一个决定：变身，做刺客。
（二）
古人特别是有一定权力和地位的人，对忠义之士普遍都抱有钦佩的态度和天然的好感，因为谁都希望自己的手下个个忠心耿耿，人人矢志不渝。典型的力量是非常重要的，尊重义士，也是吸引义士以及引导自己手下成为义士的一个重要途径。
因此，在豫让第一次化装成打扫赵襄子家厕所的卫生员行刺不成时，赵襄子不但没有杀害他，反倒拦住了舞刀弄枪的卫士，说：“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算了算了，智瑶那家伙死后连个后人也没有，别人都改弦易辙跳槽儿走人了，难得他豫让有心，还惦记为智瑶报仇，这是个义士啊，咱还是别杀他了。大不了以后我出门儿躲着他点儿呗。
您瞧，赵襄子这话说得多敞亮，多有胸襟！可那么有胸襟的人还整天介拿着仇人的脑袋左一杯右一杯喝酒，我才不信呢。
他的话潜台词儿再明白不过了：你们这帮人都看看，看看人家豫让是怎么做家臣的，这才叫忠心耿耿啊！这才叫义薄云天啊！这样的人我也尊敬，我不但不杀他，还敬着他，你们以后也学着点儿吧。
赵襄子不杀豫让，我估计还有个原因，就是因为豫让这个刺客不太专业，所以赵襄子对自身安全也不是太担心，放就放了，没啥大事儿，你换个高手象聂政那样的试试？好容易抓着了他才不敢放呢。
原书里写：“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就是说赵襄子上厕所，忽然心里不得劲儿，让人一找，把豫让抓住了。
别闹了我说，什么心动啊！肯定是豫让兄手执利刃，莲步轻移，结果没做到身轻如燕不说，还不小心碰掉了个夜壶痰盂儿扫帚把儿什么的，那边弄出挺大的动静，被赵襄子听着了，然后让武士一搜，人刀俱获，说到底还是太不专业所致。
赵襄子大大方方的放了豫让，其实反倒让豫让这下子犯了难。
豫让的第一次行刺肯定是真心的，确实是为了给智伯出一口气，自己以身相报，前后都打算好了，刺死最好，没刺成也根本就没准备活着回来。但是赵襄子没杀他，这就不一样了。
他能以身报智伯之国士相待，同样也能感赵襄子之礼敬不杀，作为一个有原则、有道德、有底线的新时代刺客，这点觉悟是必须的。但大丈夫有始有终，岂能半途而废？你放我一次，我就算了，这成什么了，我豫让岂不成了反复小人，还能在青史上留一笔不？你还不如宰了我呢。
对，就是这样。从第一次行刺失败后，豫让所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杀——借赵襄子之手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