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回了厢房，柳月浪好整以暇的拿着本书在看，见她回来，将书一放：“见到那人了？有没有好好教训他一下，看他有眼不识金镶玉！”
七月此时哪有心思听他取笑，只是坐着发怔，柳月浪见她神情不对，立刻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说说到底怎么了。”
七月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终于说道：“看来我真是闯了祸了！”
当下将偷听到的胡银宝与那长乐坊主的话源源本本说出来，末了又说道：“那个长乐坊主根本不像是个生意人，十分傲气，说话夹枪夹棒的，架子抬得比戏台子上的官爷还大，不知道什么来头。”
柳月浪听了，仍是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是安慰她：“现在担心倒是多余，你银宝姐姐自然会应付过去的。”
七月连连摇头：“师父，你是不知道，我实话告诉你，我来东都的时候就知道姐姐不简单，现下想想，她只怕是个侠盗。”
“这话怎么说！”柳月浪被她勾起了兴趣。
七月笑了笑，不过心里有事，笑不大开便藏了回去：“姐姐这后院子得多大开销？前面那些姐姐们挣的只怕不及十分之一。”
“不是还有我吗！”
七月这次倒真的笑起来了：“师父你小看我。我又不是傻的。你每次到这儿来都是轻车简从，唯恐多一个人知道了，若真拿了钱来胡混，相爷只怕要扒了你的皮。”
“还有”七月压低了声音：“姐姐本领大的很，下马台街面上没人能打得过我。不过姐姐打起我来，那是要掐脸就掐脸，要拧胳膊就拧胳膊，指哪儿打哪儿，我连她的手指头都碰不到。”说完忍不住摸摸脸颊，大约还留着一丝疼呢。
柳月浪看着她笑。
两人边说边等，但胡银宝送了客后，却久久没有出现，倒是前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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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玉院的大堂里，胡银宝还端端正正的坐在正中间的那张大椅子上，姚娘站在她右边，垂着头，仍是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中秋则一本正经的站在胡银宝左边，地上还放着几个紫红漆木的小箱子。
前面站着十几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有的敞开了胡裙的衣领，露出白皙细长的脖子，用手绢使劲儿的扇风。两个年轻些的拿团扇挡了面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也有人表情麻木，一声不吭。
左边的那个蓬头垢面，发髻散乱，衣裳不整，用手捂了嘴不停的打呵欠，头都支撑不起的样子，含糊说道：“银娘，我折腾到四更天才睡，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好歹让我先歇着去吧。”摇摇晃晃的，好似站着都能睡着。
屋子里顿时发出一阵会意的笑闹，胡银宝拍了拍巴掌，众人这才稍微安静了些，看着她。
“不瞒各位，今儿叫大家来，乃是因为琼玉院惹上了官司，趁着官兵这会儿还没来，大家分了银子，散了吧。”
此言一出，堂下立刻一静。拿手绢儿也不扇了，拿团扇露出有些惊慌的脸。面无表情的也怔住了，打瞌睡的此刻睁大了眼睛，精神起来。
这一静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女人们瞬间又像炸了窝一般，七嘴八舌的吵起来。她们多是本地的土娼，日日迎来送往也就是巴掌大点地方，能有什么大见识，说来说去，除了惊慌埋怨，竟然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
胡银宝朝中秋使了个眼色。中秋立刻走到她跟前，把地上的箱子一一打开。
吵闹之声渐止，女人们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箱子安静下来。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亮澄澄的银子灿烂耀眼，十分诱人。
胡银宝道：“这三个箱子里面，第一个装的是各位的卖身契，还有每一位的收支账簿。挣了多少，交了多少，吃用了多少，琼玉院又为各位花费了多少，还余下多少，都记得清清楚楚。”
“中秋！”
“是，小姐！”中秋不知到哪儿找了个炭火盆子放下，将那十几张卖身契先在众人面前晃了一遍，放在火盆子里面，点燃火绒，一下子就烧了，化成灰烬。
“这剩下的两个个箱子，是各位在琼玉院这几年的辛苦钱，都在这里，我一文不取，今日都还给大家了”。
胡银宝又说：“一时没办法换成散碎的，最少也是二十两一个，若是有不够的，我都给大家补齐了。你一百零一两我也让你拿一百二十两走！”
那打瞌睡的忍不住问道：“银娘，你真把这么多银子都给我们？”
胡银宝郑重点头。
女人犹豫了一下，又问：“拿了这些银子，会不会因此害了我们性命？”
胡银宝道：“不会！”
众人将信将疑的看着她。
中秋没好气的拿着元宝按个儿往她们手里塞：“小姐说你们不会，肯定就不会。要是有什么，那也是你们命中注定……”
众人听她这样说，却犹豫起来，推推搡搡的不敢要，又有人追着胡银宝问到底是何事，吵吵嚷嚷起来。
胡银宝被众人闹得烦了，“啪”的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冷冷的环顾了众人一眼。哗啦一声，厚实的楠木桌子已经散落在地，碎成了一堆木头渣滓。
“再喋喋不休者，有如此桌！”胡银宝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句，扔下众人径自朝后院去了。
大堂又安静下来。众人看着那碎掉的桌子，面面相觑，惊疑不已。那老实巴交的姚娘将银子往身上一塞，也不曾回房去收拾行李，就直接往大门奔了出去。她慌慌张张的像在逃命，急匆匆走到门口，却被那青石门槛绊了一脚，直接摔得扑飞了出去，又飞快的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了。
余下的见她这一走，哪有时间笑话她，都争先恐后的到中秋手上拿钱，有样学样的往外面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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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银宝走进西厢房，先拿起桌上的茶使劲儿喝了一大口。
柳月浪道：“你这客见得久，早上出去，如今都快中午了。七月等得心里猫爪子挠一样的。”
胡银宝这才坐下了。
柳月浪问：“到底是谁？”
胡银宝道：“余有德。”
“原来是他。难怪！”柳月浪看了七月一眼，表情有些奇怪。“不过他又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当啷”一声，胡银宝将手中的翡翠银坠丢在桌子上：“七月昨儿拿了这东西去赌钱，正撞在他手里，转过街那边的长乐坊，他是出面的东家。”
七月讪笑着，拿起坠子看，只见水滴形的亮银座子反面，一个圆形的“燕”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有些好奇的问：“余有德是谁啊？这坠子到底是什么人的东西，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胡银宝不理她，只是对柳月浪说话：“我刚刚看过了，前院后门都有人看着了，前院的女人我已经打发出去了。余下的这些人里面，只有七月不好脱身。我刚刚糊弄了余有德回去，他要想明白也就是一会儿的事。现在怎么办？”
柳月浪道：“七月跟我走吧。你把白露她们安置好后再说。”
胡银宝摇了摇头：“余有德奸猾似鬼，好大喜功，迟早会搜到你府上去。这样吧，你只需带她出琼玉院就行，我马上带她出城，去西京。估计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我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柳月浪点了点头：“这样也好，等过一阵子，我们再到西京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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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坊楼上这间房，自从前几天坊主来了后，门就常常紧闭着，
余有德一回坊中就转身上楼，把小四丢在楼下：“你就待在这里，我等会儿还有事情问你！”
他走进楼上转角的一间屋子，便有人随后关上了房门，他坐下之后，从怀中掏出把紫绸描金折扇慢慢的摇着，将刚才在琼玉院的前前后后仔细的回想起来。
四个个身长七尺，虎背熊腰的大汉一直静静的站在他周围。过了老大一会儿，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跑了这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余有德示意他们四散坐下，说了起来：“这事如今有些难琢磨。昨天偶然见了那凤尾翡翠坠子，我还以为解了几年前一宗奇案，今天却发现事情不太简单。”
“难道那七月还有三头六臂不成，我已经打探过了，只说空有一身蛮力，并没有其它什么本事。”
余有德道：“这丫头只有三分像那个人，主要是那个凤尾坠子……”
“各位，我们昨日是一起看过的，那上面明明是“燕”府戳记，想那件事后，谁会有胆子假冒他府上的东西？”
众人一起点头。
余有德又道：“那叫银娘的不是个简单人物，不光拦住了不让我见七月，一张嘴更是丝风不透！”
一旁的人见他一时理不出头绪，又有人说道：“也许这坠子是原先流落出来的？”
余有德连连摇头：“东都西京相距何止千里，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最奇怪的是，今日这银娘看到我，好像认识我一样。她一个东都小小的妓院老鸨，又从未去过西京，何时能见过我！”
又有人凑到近前，小声道：“也许这坠子的事该落在其他人身上？不一定是这两个人的。听说那后院有许多小丫头，年纪大都相仿，大人怎能去一一查问清楚，不如……”
余有德闻言立刻会意，脸上随即露出阴沉一笑：“你说的对，不过是家妓院，何须畏首畏尾，将人全部抓起来，好好打上几顿，就什么都清楚了，这事情本来就是我啰嗦了。”
狠厉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又恢复了他好似一团和气的圆胖脸儿，拿出个青石印章：“你拿了我这枚私章去速速去找东都府尹骆大人，以私藏贼赃的名义将琼玉院的人全部拿了，先好好伺候一遍再说。”那人应了声便出门去了。
正说着，却有一腰跨长刀的大汉敲门进来，说道：“禀大人，琼玉院院门大开，十几个女子陆续出了门，我让仇十五先看着，不敢轻举妄动，这会儿盯不住了！”
余有德站了起来，闷哼一声：“她们自己沉不住气，可见是做贼心虚。现在立刻动身，可不能让人跑了。”
众人应了声，就要去琼玉院守门拿人。又见一条黑衣大汉急匆匆的跑过来，却正是仇十五，他大汗淋漓的道：“余大人，我守在琼玉院门口，却出来个蹊跷的人物，我不敢拦他。”
“又是什么大人物？”
“是柳相的小公子，据说是个风流人物，他一直是住在东都这边的，只怕这个人我们轻易动不得！”
余有德不禁皱起了眉头：“你们一大早守在那里，就没见他怎么进去的？”
仇十五连忙说道：“前门后门都有人守着，鸟都不曾见飞进去一只，确实没有看见他怎么进去的！”
有人帮忙解围道：“余大人，这种风流浪子，大概昨夜就进去了，只怕是晚上癫狂过了头，睡在那妓院里头，应该不妨事的！”
余有德又问：“只他一人么？”
“还带了个小厮，不过没见多余的人。”
余有德横了仇十五一眼：“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将那胡银宝和七月盯仔细了，将琼玉院前后门封死了，无论谁出来，一概先拿下再说！”仇十五连忙出去了。
过不多时，余有德想着心里不放心，自带了众人朝琼玉院奔去，一路上吆五喝六，早已惊动了下马台街的街邻，不时有人从房门窗口探出头来张望，见了他们的衣着气势，连忙关门闭户。气也不敢喘的大了。
一行人来到琼玉院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前院后院的安安静静，不闻人声。
余有德方站定了，仇十五已经跑了过来，面色发青，惴惴不安。
余有德微微皱眉：“怎么回事，这么大动静，里面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仇十五只担心差事办砸，急忙回话：“小人问过了，那柳公子走了以后，确实没有人出去过，只怕是里面的人害怕的很，不敢出声！”
余有德来回走了两步，望望街头，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去东都府报信的人还不见领兵回来，终于不耐烦道：“算了，等不得他的回信了，我已经给足骆知节面子，仇十五，将门砸了，进去拿人！”
下面几人齐齐称“是”，几个彪形大汉操起刀来，对着门栓处一阵乱砍，仇十五不耐，狠狠的一脚踢将过去，那门扇哗啦的破了，后面的人赶忙冲了进去。
一阵兵荒马乱后，余有德也跟着进了前院大堂，却和仇十五一起愣住了，呆呆的看着那张被拍碎的楠木桌子，只听见后面四人也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都做声不得。
过了好一会儿，仇十五才道：“这人功力太高，不是我等能应付得来，大人要不要稍作回避，以免无谓冒险？”
余有德还在犹豫，又有人慌忙跑到跟前：“禀大人，前院后院都搜过了，并无一人。”
余有德深深的看了仇十五一眼，他腿下一软，已经扑通跪在地上，“大人，大人……”了几句，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向后院看去，只见园中风拂林木飒飒，秋千还在轻轻摇晃，似乎刚刚还有少女扶着绳子玩刷过。这夏末初秋天气阳光十分耀眼，但园中有一种诡异的寂静，除了身前身后随护的急促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余有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仇十五缓过劲来，见余有德并未发怒，才抖抖索索的说道：“大人，琼玉院共有男女仆役三十五人，上午走脱了十七人，应该还有十八人。我们的人一直守着前后两门，确实不见其他人出入……”
“包不包括柳公子主仆二人？”
仇十五停了一下，知道自己糊涂了，面有惭色：“若不算上这两人，院中应该还有二十人。”
余有德这才冷笑一声：“我现在发现，这事儿越来越有趣了，青天白日的你们前后守着，二十个大活人“嗖”的一下不见了，谁信！”说道最后两个字，已经是声色俱厉。
仇十五连连磕头，汗从头上一颗颗的渗出来。
伫立良久，余有德才缓缓道：“听说国师最近正在东都祈雨，你们速带我的名帖去求见，我回去沐浴焚香更衣，不时便到。”
众人听到他要去求见国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