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荒凉的地方,因为忽然多出来的这队商旅,竟一下子显得热闹起来。
这里本是采玉河,玉工们心心向往,甚至朝圣一样憧憬向往的地方。
如今河水已经枯了,山上河里,还能寻得见玉石吗?
当年采玉人们从这里带走了多少宝玉,经过玉工们的手,变成稀世奇珍,被王公大臣、富商大贾陈列在案头,佩戴在身上,供奉进华堂,变成荣华富贵的象征,于是拼命的搜刮着,装点自己的富贵与尊华,高高在上。
可又有多少采玉人,便死在了这崇山峻岭之间,把尸骨埋在了采玉河的两侧。
又有多少玉工,日夜琢磨,年年岁岁不停息,眼睛瞎了,手脚偻佝了,才能出来那光彩夺目的珍石奇宝?
明明知道辛苦,却为何犹如飞蛾一般,心甘情愿的扑上去,宁愿埋骨深山,宁愿佝偻眼瞎,只为手里那一道逐渐成形的光彩,不忍心把璞玉埋没,不忍心把这大地的灵气埋没,于是一代又一代,一辈子再一辈子的继承下去,再来到这采玉河,再寻找着那尚未出现人世的大地之灵!
面对采玉河,胡言与胡语师兄弟如同安笙一般,都虔诚的跪在了河边,祷告天地,祈求着,希望上苍能再赐下一份天地灵气的荟萃,能完成心中所愿,能偿心中所想。
哥舒翰行南走北多年,再加上仗义豪爽,交游广泛,自然知道玉工们跪拜天地神祗的习俗,早就见怪不怪。而哥舒碧虽然早有耳闻,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站在一旁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胡言胡语师兄弟焚香祷告。
至于任靑,早就吃过一次小小的苦头,便乖乖的闭上了嘴沉默不语,只一直看着前方的安笙,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走到对方身边,好奇的探头看他在做什么。
安笙蹲在河边,雪白的手掌正在浅浅的清澈溪水中来回拨动,带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手指修长,在水波之中更显秀美了。
任靑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玉工是多么辛苦的活计呀!瞧他师父师叔的手,满是老茧,甚至连指甲都碎裂了。而安笙跟着师父学艺雕琢玉石,难道这双漂亮的手,也会变成那般模样不成?
任靑甩甩头,想要抛开脑中这荒诞的想法,然后低头看向对方。
而安笙听见脚步声,也回过头来看向他,脸上是毫无防备的笑容。任靑也笑了,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一旁,人声鼎沸,商队已经休息完毕,准备启程去碎叶城了。
那书生名叫薛钰,经过先前的失态之后,如今已经彻底恢复了温文尔雅的仪态,过来礼貌的冲安笙与胡言等人一笑,就把任靑抱上了骆驼,想要离开。不料任靑却忽然扭过头来,对着安笙伸出了手。
“安笙,过来。”他大声的道,“和我一起。”
其他人闻言都不禁愣了一愣。薛钰更是吃惊不小。
自己的这个侄儿性子偏激,再加上家逢巨变,更是谁都不信,连自己身为他的亲舅舅,都亲近不得,更遑论他主动对人示好?
薛钰不由得讶异的看向那个小小的波斯人。
安笙哪里知道薛钰的心思?听见任靑叫他,想也不想就过来,想要爬上骆驼,薛钰连忙搭了一把手,把他也抱了上去,然后牵着骆驼缓缓往前走去。
“哎哟!”安笙刚刚坐好,不小心碰到了之前被师父打巴掌的地方,顿时咧了咧嘴,轻声唤痛。
“还疼吗?”任靑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关心的问,“你师父对你真凶。”
“他对我很好的!也是因为担心我嘛,其实师父也没打几下,不怎么疼了。”安笙忙忙的分辨,回头看了看胡言胡语。
他们也都早就骑上了骆驼,随着商队往碎叶城的方向行去。
这一场小小的逃亡,随着任靑和安笙被分别丢进自己房间里面壁思过作为惩罚,而宣告结束。
“以后再也不准偷偷跑出去整晚不回来,再有下次,我就写信告诉你阿娘!”
胡言威胁道。这招对安笙也果然奏效,他顿时乖巧许多,顽皮的性子收敛不少,只是一双灵动的眼睛不时看向后院墙头。
隔壁就是任靑的住所,安笙担心任靑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挨罚,心里担心的很,可是又被师父禁足了,着急的不得了,只好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之后,师父师叔都各自回房,他才小心翼翼的溜出房门,搬过梯子搭在墙上,翻到隔壁院子里。
邻家的院子远比自家的大,中间房内还亮着灯,前院人声隐隐传来。
安笙垫起脚尖往亮灯的房间窗户里面看去。
房内布设简单而整洁,任靑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床上,双肩微微耸动,隐隐有细不可闻的一声呜咽传来。
安笙讶异,伸手推门。门没关,他便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任靑?”他关心的伸手推了推对方,任靑没有回应,他奇怪的把头伸了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哭了?”
任靑俊秀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正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流,眼睛已经哭得通红,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样东西。
“你舅舅打你了?”见任靑哭得很伤心,安笙也慌了神,一面关心的问,一面扯过衣袖给对方擦眼泪。
任靑任由安笙的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擦去,哽咽着缓缓道,“他没有打我……”
“那你为什么哭呢?”
“我娘亲……”任靑眼泪又掉了下来,然后把手指张开,露出他紧握在手里的东西,“这是我娘亲的遗物……”
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佩,雕成圆环形状,却已经完全碎成了好几块,大小不一,静静的躺在任靑手掌之中,仿佛在无声的述说着它的主人是如何的命运多舛。
听见是任靑母亲的遗物,安笙也沉默了,半路,小心翼翼的伸指碰了碰那碎玉,惋惜道,“碎成这样,就算用鱼肚胶来粘也不成了……”
任靑闻言更加伤心,“可是母亲的东西,我只有这一样,还是别人千辛万苦才从长安带来的……”
原来哥舒翰和薛钰早就认识。任靑家里巨变,父母都被陷害入狱,薛钰带着任靑好不容易逃走,只想能在这边陲小镇隐姓埋名,保得侄儿平安,不料哥舒翰此次前来,竟特地从长安带来了任靑母亲唯一的遗物,破碎了的羊脂白玉佩。
薛钰担心自己这个个性偏激的侄儿见了母亲遗物又想不顾一切去报仇,不料任靑见了,脸上竟然没有丝毫表情,默默的收起玉佩就乖巧的回房。而薛钰虽然知道孩子心里有点不妥,但是和哥舒翰还有要事商谈,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去安慰任靑了。
可任靑终究只是孩子,面子虽然要强,但是睹物思人,想到母亲生前的慈祥和蔼,对自己的百般疼爱,便不禁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独自一人在房中饮泣。
而听见安笙说再也粘不好了,心里更加难受,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往下掉。
安笙见他哭得伤心,也慌了,抓抓头,边想边道,“虽然可能是粘不好了,不过……说不定能修修,做成别的东西,也能佩戴的。”
任靑闻言看向他,“能修?”
“嗯!”安笙使劲点头。
任靑这才渐渐止住了眼泪,凝神看了安笙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张锦帕,把碎玉小心翼翼的包了起来,然后放到安笙手里。
“给你。”他道,双手紧紧握住安笙的手,“一定要修好!”
“我一定会的,你放心吧!”安笙笑着回答。
见对方笑得灿烂,任靑伸手擦去泪水,嘴角也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西疆的月亮,似乎比长安的分外圆。静静的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之中,轻柔的洒下清澈又无情的月光,冷眼旁观着世上一切的悲欢离合,命运的反复无常。
任靑仰头看着窗外的明月。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含冤莫白的父亲,此生此世,要怎样才能沉冤得雪?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总是带着和蔼笑意的母亲,那么纤细柔美的人,到底是怎么样承受住那突如其来的不幸的?
而自己未来又将怎么办?
是顺从的如薛钰舅舅所愿,平静的在这边陲小镇过完一生,再不去想报仇雪恨的事情?还是穷自己一生的力量,洗刷父母的冤情?
任靑忽然有点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他茫然的再看了看窗外静谧的明月,然后低头看向身边。
安笙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就蜷缩在自己身旁,双手还紧紧握着之前给他的碎玉,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全无防备的模样。
任靑一手支腮,静静的看着那张安详的睡脸,也缓缓的笑了,然后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对方那细嫩娇好的面颊。
触手温润如玉,竟让他觉得莫名的心安。
凝神看了良久,任靑缓缓俯下身去,轻柔的吻上了安笙的双唇。
如花瓣般娇嫩柔软,一吻之下竟是滋味大好,任靑忍不住用力了几分,贪恋的辗转亲吮,半晌,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手却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依偎着躺下,慢慢闭上了双眼。
当胡言心急如焚的找到这里的时候,和薛钰等人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床榻之上,任靑与安笙手握着手,相互依偎着,睡得正酣,脸上都带着笑意,仿佛正在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胡言见状,瞪眼看了很久,原本满肚子的担心与怒意,居然被眼前安详的一幕都给彻底打消了,只剩下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去叫醒安笙的好,还是就让他这样在别人床上继续睡下去。
薛钰也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他知道邻家这个小波斯人在任靑心里地位不太一般,但是却怎么也没想到,戒心重得连自己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舅舅也亲近不得的任靑,不但任由安笙睡在他的身边,还一脸安心毫无防备的表情,全然的信任甚至……纵容?
薛钰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了,惊愕的回头,正好对上胡言同样惊愕不已的目光,两人愣愣的对视一眼,然后很默契的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薛钰还体贴的轻轻关上了房门。
而在这之后,两家似乎也默认的对安笙的没事翻墙视而不见。
本来安笙是辛苦的踩着那摇摇晃晃的粗木头梯子爬上墙头,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粗糙的木头梯子就被胡语一声不吭的换成了结实的踏梯,还体贴的在对方墙边也放了一个,方便安笙从墙头翻下去。
再后来,两家紧挨的墙上,就开出了一扇小门,更方便两个孩子来来往往了。
安笙也开始渐渐的跟着胡言学习如何雕琢玉石,他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常常让胡言胡语两师兄弟欣慰的相视而笑。
空闲的日子,安笙就溜到隔壁去找任靑。
任靑上午跟着张叔习武,下午与薛钰习文。有时候安笙也顺便跟着一起识字念书,玩耍的累了,干脆就爬到任靑床上美美的睡上一觉。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已经是年关将近。
哥舒翰再次来到碎叶城,他绕道长安,带来不少新奇的东西,还有京城里的消息。
“武惠妃死了。”他对薛钰道。
“苍天有眼。”听了这个消息,薛钰冷冷的开口,便再也没问过哥舒翰任何京城里的事情,而是和胡语一起盘点着商队的货物,看看有没有自己需要的。
哥舒碧习惯了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这次再来,他就毫不客气的拉着安笙,顺便拖上任靑去四处玩,城里大街小巷都逛了个够,所有的店铺也都转了个够。
日落的时候,他笑嘻嘻的捧着白玉双耳盘龙杯回来了。
见到父亲还有胡语等人,哥舒碧乐呵呵的把手一伸,显摆似的露出自己的战利品。
“看!我只用了三十钱就买到了。”
他得意万分,身后,安笙与任靑满脸无奈的神色。
见过砍价的,没见过石头这样能砍价的!胡语师叔的白玉双耳盘龙杯,就这样子被他半哄半买的用三十钱就弄进了自己口袋,还外带店主心甘情愿送的一袋长安来的松子糖!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要是让他这样下去,岂不又是一个活生生的无良奸商?
胡语看见自己的白玉杯居然落到了哥舒碧手上,也不禁乐了。
“倒正好,你名字里面有个碧字,小名又叫石头,玉石倒是适合你。”胡语笑呵呵的道。
一旁,哥舒翰也笑道,“说到玉石,我这次倒是带了一样东西来,两位都是识货的,不妨帮我瞧瞧。”
他吩咐人抬进一块石头来,大约一尺多长,七八寸宽阔,足有三十来斤重,像个马磴子的模样,灰沉沉的很不起眼,边角处磨掉了一层,微微露出里面的石色来,带点透明的感觉。
“这次去长安无意中发现的,据说是玉石。”哥舒翰道,“我也不懂,就干脆带来给你们二位高人看看,若真是玉石还好,若不是,我就丢到碎叶河里去。”
“要真是普通的石头,你岂不是白白辛苦的带了这么老远?”胡语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弯腰细细端详,又用指甲搔搔,掐了掐,脸上收敛起嘻笑的神色,显出愕然的表情来。
“这是玉,而且这么大一块,难得的。”
他端起石头,胡言早就推开旁边的一扇门,几人都进去。
里面是一间通亮的小房间,中间放着一架车磨玉石的磨盘,用脚一蹬,磨盘就转动起来。
胡语胡言两人都是行家,把石头凑到磨盘上,沙沙一阵响,石粉飞溅,略略的磨出了一层里肉。
只见磨开的地方,露出积雪一样纯净的羊脂白玉来,往下,带着几束碧绿的翡翠色。
二人顿时惊讶的张大了眼睛,牢牢的盯着这块玉石,半晌,胡语才嘟囔着道,“这玉质……难得啊!怕是采玉河没枯之前,也不定能出这样的玉石。”
“既然是好玉,那就送与你们,做件东西出来,也不算浪费了这块石头。”哥舒翰爽朗的笑着开口。
可胡言胡语闻言却惊呆了。
“这要雕出来,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份厚礼,我怎么受的起?”胡言忙道。
哥舒翰却挥挥手,丝毫不把这东西放在心上,“就算是宝贝,没有你们的一双巧手,也不过是一块让人踩着上马的磴子,值不了一钱!”
“玉予识货人,你们才是行家!”
就这样,哥舒翰把玉石带到了胡言面前。
胡言看着那块石头,在作坊里静静坐了三天三夜,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把这块璞石雕成一顶冠!
一顶流光溢彩,灵聚光华的白玉宝冠!
不知道会用多长的时间来雕琢,但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此冠不成,不去长安!
于是,胡言带着安笙开始细细的打磨,在胡语的帮助下,一天,一天的做着这精细的活计。
而这一开石,就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好几年的时间。
任靑,安笙。
慢慢的也长大了……
从稚龄的孩童,逐渐长成了俊美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