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离碎叶城何止千里万里?
跟着有经验的商队走,也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更遑论路上无数的山山水水,沟壑险阻?又岂是两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凭着一双脚就能跨越的?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朝霞嫣红,映在山顶尚未融化的积雪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而雪水融成山泉小溪,沿着山石蜿蜒流淌,在河谷的乱石之中流过,水声汩汩,在清晨的阳光下,波光粼粼。
天空中有鹰飞旋,见河边树下躺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于是俯冲下来,却又猛地一声惨叫,凄厉的哀鸣不已,拍着翅膀重新飞上天际,在碧空之中来回盘旋。
“哼!不长眼的畜生,把我当成死人了么?”
任靑手里抓着几块石头,昂首看向天空。
见那鹰久久盘旋不去,他冷哼一声,又低下头来,看向身边躺着的那个小波斯人。
昨晚黑暗之中不曾看清他的样貌,只记得一双眼蔚蓝如水,浑不似唐人,如今白日看来,竟长得冰肌雪肤,唇若涂丹,却又不全是波斯人高鼻深目模样,看得出还带着唐人血统,面容秀美如玉,双目紧闭着,似乎还在酣睡,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肌肤上投下一排淡淡的阴影。
任靑静静的看了片刻,才伸手推推他,“安笙,起来了。”
“唔……”
安笙嘟囔了一声,揉着眼睛缓缓醒来。
一旁,任靑早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蹲在溪边,用手捧水,擦了擦脸。
“只要沿着碎叶河走,就能到达安西都护府,然后我们再想法子跟着商队去长安。”
他一边擦脸一边道。
昨晚逃出碎叶城之后,任靑本打算回到长安,不料安笙一听之下,竟然兴奋不已,也定要跟着一起到长安去。想想自己孤身一人,路上多个伴也好,任靑也就点头答应了。哪里知道他们两个都少有单独出远门,更何况人生地不熟,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只凭着安笙无意中听见胡语师叔一句“碎叶河往下,就是安西都护府”,便想也不想的就沿着河岸水流的方向一路走了下来,实在乏了,才相互偎依着在河边树下睡了一觉。
两个孩子心里盘算的实在是好,却就是偏生忘记了,他们还只是两个孩子!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
走了一夜已经疲乏,又困又累,如今天亮了,更大的问题还在前面等着他们。
安笙刚刚起身,肚子就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寂静的河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呃……”
安笙尴尬的看向任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饿了。”
被他这么一说,任靑才发觉,自己也有点饿,揉了揉肚子,皱眉道,“你有带干粮吗?”
“没有。”安笙摇头,“你呢?”
“我也没有,昨晚上连拉马都小心翼翼的,根本不敢去找干粮,怕被发现。”
“那……怎么办?”听见任靑也这样说,安笙愁眉苦脸的开始四下打量。
可周围除了石头就是水,还有几棵倒枯不萎的小树,怎么瞅也没看见半点能下肚的东西。
太阳已经慢慢的移到了头顶,安笙与任靑依旧没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两个小小的人影,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河谷慢慢行来。
“要是再找不到吃的,在到达安西都护府之前,我们就已经先饿死了。”
被饿了一个上午,任靑也没了那股颐指气使的霸道劲儿,说话有气无力的,疲倦又虚弱。
他家境殷实,大户出生,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虽然落难,也是出入乘车骑马,鲜少用自己的双足走路,更何况是走这种满是碎石的崎岖河岸?只走了一会儿已经是叫苦不迭,虽然咬着牙硬撑,可疲惫的神色却掩也掩不住的。
而安笙从小跟着师父四处游历,东奔西走,这种河路对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很难走,只是肚子饿了,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倦怠的表情。
回头见任靑走得艰难,脚下踩到一块小圆石头身子一滑,安笙连忙伸手拉住,笑道,“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前面看看。”
“嗯……”任靑点点头。
安笙于是往前走去,刚走了两步,身后又传来任靑的声音。
“等一下!”
安笙不解的回过身来,却见任靑一双明快如刀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定定的看了片刻,才转过头去,“你去看看吧。”
安笙心里疑惑,不知他为何叫住自己,只觉得他的眼神看得自己很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妥,只好抓抓头,攀上河谷,爬到一个小山头上,往四周看去。
前方除了河就是山谷,不过在相距约一里路远的地方,河水分了个岔拐进谷里去,紧紧靠着几间石屋,旁边是草堆、马槽……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安笙大喜。
对在荒漠中跋涉的旅人来说,最大的期望,就是见到水草和人烟。
安笙忍不住高兴的跳起来,刚转身想叫任靑,却冷不丁吓了一大跳。
任靑已经不知何时悄悄的来到了他身后,见安笙被自己吓到受惊慌乱的模样,只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神色,“那边有人住。”
他指着远方的石屋。
两人连忙爬下小山头,往那边走去。
太阳越来越高,风渐起,卷起风沙轻啸着。
那几座石屋本来是采玉的玉工们居住的地方,如今采玉河早已无玉可采,荒凉凄清,但是商队还会从这里经过,便变成了歇脚的地方,也备有一些粮食,供过路的旅人充饥休憩。
安笙与任靑饿得慌了,哪里还管什么是不是山珍海味,水陆珍肴?只要能填饱肚子,就算是粗粮糙米,也能几口咽下去。
吃饱了,任靑皱着眉头,坐在石椅上仔细看着自己磨破了底的鞋子,一声也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又忽然站起身来。
“安笙?”
他四处寻找,绕过石屋,是一条小溪,浅浅的水流,连脚背都淹不住。安笙却正跪在溪边,双手合十,似乎在对天祈祷。
任靑大感意外,慢慢走近。
安笙似乎并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只专心的低头祷告,嘴里喃喃的低语,听不清在说什么,表情却虔诚又认真,完全不似平时孩子气的模样。
任靑见状也没有打扰他,只站在一侧仔细的看着,看着他祷告天地。
精致的面孔低垂着,雪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更显温润了,仿佛上等的美玉一般晶莹柔美,长长的黑发微微带卷,披散在小小的肩膀之上,柔顺光泽。看得任靑心里忽然一动,很想伸手去摸摸,感受一下那柔滑的感觉。
他刚刚伸出手,碰到安笙那乌黑的长发,对方已经抬起头来,对着自己笑了。
如阳光一般灿烂的明亮笑容。
任靑连忙缩回手去,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在拜什么?”
“这天地间的山川神祗啊。”安笙笑着回答,“师父说,玉是天地的灵气与精气凝聚成的宝物,是神祗给人间的赏赐,所以一定要拜。”
他捡起河边一块小石头,继续道,“这里原本是采玉河呢,就更要拜啦。”
说完,又双手合十,作揖再三,才站起身来。
任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等风俗,愣愣的看着安笙一举一动,末了才憋出一句话来,“波斯人的习俗,真怪。”
安笙闻言却竖起了眉头,老大不高兴,撅着嘴瞪了任靑一眼。
“不懂就不要乱说!”他硬邦邦的扔出这么一句,就转身离去,也不像之前那样拉着一瘸一拐的对方一起走,自顾自的就进屋去了,留下任靑茫然的站在溪边。
自己说错话了吗?他为什么生气?
任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他了。
太阳隐没之后,夜色很快就浓了起来,风却慢慢的静静了,安笙从河边拔了些枯草碎枝,把屋内的火炉点燃。
荒漠的夜晚很冷,虽然已经是七月,但是夜风依旧凛厉,昨晚露天睡了一宿,任靑已经彻底尝到了寒风刺骨的滋味儿,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屋子栖身,便围在火炉旁边,打着哈欠,困乏不已。
安笙却还在为下午任靑那句话而别扭,嘟着嘴缩在另一边,连话都不和任靑说。
任靑也不免觉得心里很不是味道。
自己从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敢应个“不”字?又有谁敢给他脸色看?只有这个小波斯人,又抓又踹不说,还一句话没说对就生气了,气鼓鼓的半天不理自己。
抓抓头,任靑想了半天,还是不觉得自己在溪边那句话哪里说错。可这样怄气下去也不是办法,挣扎良久,终于决定自己先让步,可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话说,小脑瓜子思考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个话题。
“安……安笙,你为什么要去长安?”
见对方问自己,安笙心里虽然还在老大不高兴,也顺从的回答,“从小听师父说,长安很美,是所有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所以我也想去,想看看长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说完,反问道,“你呢?”
“我?”任靑侧头想了想,才慢慢的开口,“我家住在长安。”
“那你为什么会来到碎叶城?还有,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那都是坏人!”听见安笙这样问,任靑忽然之间变得很激动,脸色也十分的难看,本来端正俊秀的面孔竟带上了几分狠意,隐隐的狰狞,“爹爹母亲都被坏人害死了,我要回长安去给他们报仇!”
“死……死了?”没料到对方的答案会是这样,安笙彻底愣住,一句话也说出不来,只好惊讶的看着任靑。
似乎是想到自己父母是如何惨死,任靑紧紧闭着双眼,不停喘着粗气,仿佛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可这番模样却吓到安笙了,慌的连忙跑到任靑身边,伸手紧紧拉住对方的双手,连声关切的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许久,任靑才缓慢的睁开双眼,目光冷冷的,一丝彻骨的狠毒转瞬既逝。见安笙担心的瞧着自己,又渐渐笑了,“你困了没?我们睡了吧,明天一早好继续赶路。”
“嗯。”
被对方这么小小的吓了一下,原本闹的小别扭早被安笙遗忘到了九霄云外,见任靑问自己,想也不想的点头。
屋角有张大大的石床,两人爬了上去,不一会儿就相互偎依着沉沉睡去。
荒漠安静,只有火炉中烧着的枯草碎枝偶尔传出噼啪一声,连风声也细微的几不可问,万籁寂静。
两人实在累乏了,睡得很沉,直到忽然之间被人猛力摇醒。
“起来!快给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