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审美意识,人们惯称为美感,从古希腊至今关于它的说法也可以列一长串。在表面的直观的视野下,人们见仁见智,而总归于主观表现说和客观反映论。这便有了好一程割裂论争的历史。现在再凑这个热闹已没有意义了,真正须注意的是它们合理的投影。应该有一条中间道路可走,这就在于批判扬弃其割裂论争而统一之。
目前,国内学术界对美感一般性的结论是:美感是社会存在的反映,是人们在对象身上看到了自己(某一社会、阶级、集团)的生活、实践的社会内容,看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一致,看到自己的力量和理想,从而引起精神上的愉快和满足。这种说法是在引入能动实践的观点后得出的。表面地看,这种说法似乎很像马克思所说的“在对产品的直观中由于认识到我的个性是物质的,可以直观地感知的因而是毫无疑问的权力而感受到个人的乐趣”。可我们还是不能简单地把两者等同起来,这是因为两说中的“人”没法等同起来。
马克思超越外化而揭示历史之谜已过百年,但要人们同其超越却不容易。学者们虽号称运用了能动实践的观点,但其所置身的外化的现实之幻想分明更强于马克思的思想,他们还是惯于表面的直观的视野。
马克思所说的人是扬弃外化的就其觉悟属性而言的人,学者们这里的人却是我们这粗糙现实里直观外化的人。在这里,看不出人的能动性与动物较植物的能动性有什么区别。不用说,有机界相比无机界也是能动的。其结果,等于把人同动物等同起来,等于把美感与“直接的、片面的享受”等同起来,等于抹去了人类的自觉史。
不用说,学者们似乎合理的说法实为一种新的徘徊,分明是单纯反映论的继续。因为就反映论来说,其理解也还是直观的。
没有审美意识自身的历史,只有唯一的人类自觉史。也就是说,人类并不存在一种所谓的区别于其他意识而独立存在的审美意识。当然,这并不是说不分人类意识审美时的直观特征与科研时的理智表现。这样说吧,所谓审美意识只不过是那唯一的人类意识在审美之际的表现。不用说,人除了审美外还并有诸多直观的表现。
基于人类意识一开始生发觉悟属性,人们的审美活动便开始了这样的前提,我们对审美意识的研究无须追溯整个人类五官感觉的形成史,我们的讨论直接由此出发:在扬弃外化的情况下,就其觉悟属性而言的人的劳动对象化完成之后(或进行之际)。
现在,我们的讨论实为区别人类审美之际全面丰富的感觉与动物式生命表现“直接的、片面的享受”。
庖丁解牛后“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正是美感的写照。其“为之四顾”之态动物是不会有的,庖丁其态分明在扩大其充实满足之感。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这种境界当不能用到对牛弹琴上。只有人才可以使芳香留于唇齿之间久久不绝,使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在形式上,美感是在时空中生发的感觉,动物的感觉却不具有时空性。人有自己生命表现的对象,有其自我确证的空间,“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
“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这种生产是掠夺性破坏性的,最终将自毁前程,即排除了自己,不能开辟自己的历史。动物对周围环境无意偶然的影响随即便被自然界的惯常行程抹去,即“它们的生产对周围自然界的作用在自然界面前只等于零”。这就是说,动物不能打开周围环境而与之拉开一段距离,发生一定的关系。
“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它们在享受产品时没有退而品味的空间。也就是说,它们没有为自己而存在的关系来确证。此时此刻,它们的生命表现乃是在黑暗中进行的事情,其所有的感觉不过是肉体对产品直接充实作用的感觉——即肉体满足后直接的、片面的快感。就是这一丝快感也即生即灭,这里根本没有其满足感觉延长、扩大的余地。
“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它“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
……这就是普遍地从而有机地采用自然界其他物类作为其生命表现的对象。这就是说,人的生产是宽广深远地取其利,与动物正相反,这种生产将避免破坏性而具有建设性。这样一来,人的个性便不致被自然界生存竞争的汪洋大海淹没,反可普遍地“给自然界打上自己的印记”
……
人普遍地“给自然界打上自己的印记”,这便意味着人拥有一个“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对象性世界。这就是说,人有自己退而意识的空间。产品的充实作用对人来说便不是关上门孤芳自赏,不会在黑暗中即生即灭。不用说,人当然要把自己的充实感主观地张扬宣泄于其所拥有的“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对象性世界,使之延长、扩大,使之众所周知、广得确证。
在内容上,产品的充实作用对动物来说只有“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满足之际或有快感发生;对人而言则是美感,乃是弃浊扬清的“人的感觉”,是彼岸世界的灵魂的快意。
在美学史上,快感与美感的关系问题历来都是含混之界。在这一界定上,断分者少,混合者多。国内学术界一般都持混合观点,其说是:审美过程中也有适当生理感受,是人的审美需要得到某种满足的生理状态。快感是美感的初级阶段,美感直接建立在快感上。在审美过程中,美感是主要的,快感是次要的。作家毕淑敏在她的《提醒幸福》中就说:“灵魂的快意同器官的舒适像一对孪生兄弟,时而相傍相依,时而南辕北辙”。
把快感与美感混合看的观点是有现实性的,对我们这粗糙外化的现实而言正是实事求是之论。学者们界定审美过程中美感是主要的,快感是次要的,这已经难为他们了。事实上,我们之充实满足的正常状态倒是快感多而美感少。如果就美感问题作一调查,我担心赌徒的畅意、杀人狂的兴奋、嫖娼的心得、吸毒的体会等也会被作美感论。
很明显,我是反对把快感与美感混为一谈的。后现代主义即会攻击我是将灵与肉二元对立了。在表面的直观的视野下,美感和快感都仅是享受而已。如果单就享受而言,它们都能给人快适之感,这正是含混处。扬弃表面的直观的享受,美感和快感就不仅是享受了,它们各有说法:美感和快感所以有快适之感,乃吗啡呔(激素)的作用。在动物那里,这是自然界以自己的原因规定在它们身上的,以快感享受奖励刺激动物向表现自然界勃勃生机的方向努力。到人这里,吗啡呔的快感刺激已升华(人化)为美感。它还是一种奖励,乃是激励人们满腔热忱地表现其自我觉悟的历史。这就是说,所谓美感或快感乃是一种激励机制。所谓快感乃自然规定的激励机制使然,以促使动物表现自然生机。所谓美感乃人类自觉史规定的激励机制,以促使人类追求自我觉悟。
美感是由快感升华而致,但它们还是不能混为一谈。美感是生理满足的延长、扩大。现在它是自己的原因,有自己独立的意义,不是作为生理满足的派生物、从属性,而是超越其上,走向前台成为主持。生理满足倒失去了独立意义,倒要从属美感,在美感之下间接存在。
在我们这粗糙外化的现实里,动物式的充实满足感被赋予了美感的意义。在扬弃外化的范围内无所谓快感,这里只有“人的感觉”。
二
审美是个“权力”问题,只有在扬弃外化的情况下人们才能享此“权力”而“感受到个人的乐趣”。在我们这粗糙外化的现实里,享有美感却并非想当然,必待外化被自发扬弃后。
所谓人“给自然界打上了自己的印记”乃“印记”权力之举。“我在我的生产中物化了我的个性和我的个性的特点”,理所当然,“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所谓“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不用说是就他所拥有的权力而言的。正是这样,人“是为自身而存在的存在物”,所谓对人而言的充实感,实即“在对产品的直观中由于认识到我的个性是物质的,可以直观地感知的,因而是毫无疑问的权力”的感觉。人的这种“权力”是相对于自然界其他物类的无权而言,是人的普遍性超越自然界其他物类之片面性而相对自由的表现。有机界比之无机界,动物比之植物也是有权的,是自由的。人的这种“权力”“自由”使他感受到个人的乐趣。正是这样,马克思就说:“我的劳动是生活的自由表现,因而我享受到了生活的愉快。”他还这样说:“我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
“对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动物的产品不是自己的,它没有这种权力。其充实自己的表现也不是自己的,而是被外在设定的。动物是为自然而存在的存在物,其表面的生命表现不在于表现自己的什么,而是在自然规定下以外在自发的形式表现自然必然。作为一种有生命的活动的自然力,动物的生命表现不过是较能动地参与了自然界的惯常行程,不过是较有力地表现了自然界自发表现的生机。“动物只生产自身”,这是为了它的存在从而能够继续表现对它来说的外在自然必然。如果说动物还不致被饿死,其直接的、片面的欲望还得以充实的话,那只有在它能再生产外在自然必然的前提下才是可能的。也就是说,只是为了外化劳动的不断进行,动物直接的、片面的欲望才可起码充实。
在我们这粗糙外化的现实里,情况正像在动物那里。马克思就说:“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而只有作为食物的抽象存在;食物也可能具有最粗糙的形式,而且不能说,这种饮食与动物的饮食有什么不同。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
不仅如此,情况甚至比动物那里还要糟。动物最多是“没有什么感觉”,人却会不但不能享受美感,反而要享受丑感,咽下苦果。
在这里,那本应使人拥有超越自然界其他物类的权力之觉悟属性却被他置之一边视为某种外在的东西。这就是外化生产,由于人们对自己的觉悟属性不觉悟,先是观念地外化,继之以外在运用。不用说,其结果也就是外在的。通过生产的对象化,原来人们认为本不属于自己的恨不得拨之而后快的觉悟属性现在终于现实地不属于自己了。这便意味着,人们将丧失自由对待其所造的权力,凡是体现觉悟属性的对自己来说都是无权的。现在,人们不仅要丧失以之主观地充实其“人的感觉”的权力,甚至会丧失以之现实地充实其粗陋欲望的权力。
不仅是“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
……“甚至对新鲜空气的需要在工人那里也不再成为需要了”,“甚至动物的最简单的爱清洁习性都不再成为人的需要了”。很明显,这就是“人不仅失去了人的需要,甚至失去了动物的需要。爱尔兰人只知道一种需要,就是吃的需要,而且只知道吃马铃薯,而且只是破烂马铃薯,最坏的马铃薯”。更有“劳动的实现竟如此表现为失去现实性,以致工人从现实中被排除,直至饿死”。
在这里,人们直观其生产所造时,他不是在审美,而是在观丑。不是因认识到自己的“个性是物质的、可以直观地感知的因而是毫无疑问的权力而感受到个人的乐趣”,而是因认识到自己的个性明已是物质的,却亲眼看着它毫无疑问地丧失掉了,实在是自取其辱。他不是享受美感而踌躇满志,而是随丑感而灰心丧气。动物反正“没有什么感觉”,人的丑却要“外扬”。他不是主观地拥有一个“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对象性世界吗?同样的,人们的耻辱会主观地张扬于其所拥有的“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对象化世界,使之延长、扩大,使之众所周知、广得确证。
人们承受丑感将贯穿于整个生产过程,马克思就说:“劳动对工人说来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而,它不是满足劳动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需要的一种手段。劳动的异化性质明显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鼠疫那样逃避劳动。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
很明显,所谓美感实为人们直观其生命自由表现的权力之感。相反,动物式“直接的、片面的享受”则是主体直观自己无权自由表现其生命所感。对人来说,其生命是否得以自由表现只在于其觉悟属性是否外化,人们享受美感或丑感由此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