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师走后,尤创新的长瓜子脸上皱起眉头“五叔,纪念馆还缺点材料,我在小镇上中学那阵,罐头厂的事只有尤建公最清楚,应该让他写个历史情况。我见他打怵,一见面就想哭,你是不是顺路去一趟,让他写写。”
几天以后,当臭五先生回到这座复式结构的高楼时,绛紫色的干瘪脸上现出神秘的惊喜,煞有介事地说:“我看建公根本不像是同钱琛结婚了,我问过邻居,都称她是瘸寡妇,一直孀居,说建公是她招的房客,为了供她孩子上大学。”
“你也没见过她本人吧!”
“没有!你还是抽空再去一趟,仔细看看,同她谈谈,别着急回来。”
尤创新满心狐疑,将塑料建筑材料厂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便穿上棉大衣,踏着积雪,再次乘车来到了青岛化工学院职工宿舍,找到了钱琛宿舍,开门迎接她的是个鬓发斑白的老年妇女,“小姐!你找谁?”
“请问这是钱琛的宿舍吗?”
“对!我就是钱琛。您是……”
“你是钱琛?我找尤建公……”
“请进!”钱琛动作缓慢,走路有点瘸,将客人领进宽阔敞亮的大厅落座以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尤建公已经走了,不在我这住了。”
“那他现在住在哪?能告诉我吗?”
钱琛多皱的脸上现出抱歉的神色和蔼地回道:“这我可不知道。”
尤创新本想说:“你们不是已经成为夫妻了吗!怎么会不知道呢?”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从年龄上看显然是两代人了,很不相称,冒然相问,未免有失体统。她们互相端详着,心里都在猜测着对方的身份,钱琛似乎读懂了客人的来意,便宽慰道:“小姐,先别着急,坐坐,喝杯茶,等我的新房客回来,他会知道尤建公上哪去了!”
钱琛一瘸一拐地忙着冲茶。
尤创新感到唇干舌燥,由于忙着赶路已经两天米水未进了,寻找亲人的急切心情完全淹没了腹中的饥肠辘辘,屋里开着暖气,身上的棉大衣把她捂得有点汗流浃背了,她从沙发上起来又坐下,却不肯脱下大衣,似乎在期盼着尤建公的去向,一旦知道他的准确地址好立即起身离开。当钱琛将热气腾腾的茶杯放到她面前茶几上时,好像已经看出客人的急切心情,就和颜悦色地安慰道:“您脱下大衣,喝杯茶,别着急,这位尤先生不像尤建公那样爱待在屋里。”
“你的新房客也姓尤?”
“是呀,他们都姓尤,都是野狼沟里人。”
“他叫什么名字?尤——”
钱琛拍拍自己脑门,想了半天才说:“叫尤寻租!”
尤创新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下意识地盯问道:“尤寻租?高高的个子?”
“对对!两个尤先生,一矮一高,后来的这位尤先生显得年轻,是个细高挑,很精神!”
尤寻租怎么会来到青岛挤进尤建公的旧居,这是尤创新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自从野狼沟安装第四台风力发电机,在南坡巨石下尤创新骑马同尤寻租见面之后,前妻青衣侠客的身影一直深深地印在尤寻租的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触景生情使他又陷入了初恋时代的回忆中。无端的悔恨使尤寻租再也不能安心于黄金铺路的繁重劳动中了,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总想摆脱开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地位,堂堂男子汉凭什么要让一个大刘像座泰山一样压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回忆起同前妻尤创新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是多么自由自在,他反复思忖过多少不眠之夜,筹划的结果告诉他,同前妻尤创新的破镜重圆,不是没有条件的,幸福和自由的机遇已经到来,尤建公已经成了个残废。他和尤创新分居了多时,不抓住这个机会进行一搏,还等什么?他有三十多万回扣作资本。一定会心想事成。他来到青岛化工学院宿舍,找见了尤建公,便天天请他喝酒吃饭。
尤建公不胜酒力,便开诚布公地笑道:“咱们都是老乡,老交情了!你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凡是我能办到的事情一定帮忙。”
尤寻租还是一个劲地给他戴高帽作铺垫,滔滔不绝地奉承道:“我真是佩服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真的!修建纪念塔这件事把我愁了一个多月,往南山顶上运水泥,人扛马拉运上去那么多水泥,垛成了个小山,我也没想出建塔的办法,可是给你打了一个电话,你就能画龙点睛,指了个金点子,没有你给点拨,我怎么也想不到用这些红塑料小屋搭建纪念塔。”
尤建公听到这里不禁开怀大笑起来,笑得酒都从口中喷了出来:“我们这个工厂小,产品卖不出去,人家都信不过,很难打开市场,我天天为销售发愁,当然就会想到用它来建塔了,这不是一箭双雕吗!既有利于你,又给创新解决了市场问题吗!”
尤寻租做出感慨万千的样子,叹息起来:“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能想到的事情,而我却想不到呢?”
尤建公认真思索了一阵说道:“如果从思维方式上看,也许你平常是精于人而暗于事呀!不过你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答谢我,请我喝酒给我戴高帽吗?是不是还有什么不便启齿的话要说呢?”
尤寻租沉吟了一阵,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不回家一个人总住在外边,恐怕不是个长远之计吧!”
“像现在这样,创新和我都不在眼泪中生活就是我的长远打算了。”他抬眼瞧见尤寻租认真地点着头,就单刀直入地说,“那么你的长远打算?是不是就是同吴老板结婚?”
尤寻租摇头晃脑地说:“可是,她和我结婚是有条件地,要求我要转变观念才行!”
尤建公点头说:“对呀!人的观念确实需要转变呢,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前进,跟不上时代就要落后了!”
“吴月红要求的条件很刻薄,说她和我结婚以后,还让大刘领导我,连汇报工作都不兴直接找她谈,而要首先通过大刘,处处让大刘来控制我。你说说,这还像个家庭吗?岂不成了三个人的小团体了!她是头,大刘成了二把手,我成了唯一的群众,他们俩都能指挥我,在这样的家族里,我还像个丈夫吗?”
尤建公望着他的小脑袋,安在细长的脖子长,激动得很像在摇旗呐喊一样!尤建公眉目不清的大脑袋频频点头,似乎觉得很有道理,开颜笑道:“噢!原来是这样,嗨,吴老板的领导艺术高啊!确实高人一筹,不佩服不行。”
“什么!这还是领导艺术?”尤寻租气愤地反问了一句。
“对啊!你的观念确实需要转变啊。你想想,女人一般都是弱势群体,吴老板有自知之明,她也许是怕驾驭不了你,才把住大刘不放,让你们俩互相补偿各取所长……”尤建公还想继续分析下去,说:“吴月红需要你的美貌,需要大刘的可靠,这两者在每个人身上都不能兼得。”但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尤建公还想继续说,尤寻租却不想再听了。
尤寻租摇头道:“吴月红从来没爱过我,她拿我仅仅是当个小秘,她最信任的人是大刘,她虽然说过要和我结婚,那只是个钓鱼的诱饵,我要是女的,也还可以忍耐这种屈辱地位”
尤建公笑着插言道:“你这是不是争风吃醋呀?再说只许男老板用小秘,不兴女老板用小秘,这也不公平呀!”
尤寻租自斟自饮连干两杯酒,痛苦地说道:“我真后悔呀!简直像上了贼船一样,给自己套上了夹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真是鬼迷心窍了。建公,我真羡慕你呀!”
“你后悔同创新离婚?”尤建公疑惑地问道。
尤寻租沉吟了一阵,喟然长叹道:“是啊!如果历史能够重演,我宁可去死一次,年轻时都不知热爱生活,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以后才去后悔,哎!”
尤建公的方脸上现出真挚的同情,本能地举起酒杯同尤寻租对饮,感叹道:“人也许都这样,回过头去看历史,才知道是非对错,寻租,是不是你想同创新复婚?”
尤寻租点点头,欲言又止,喝起了闷酒,思忖了半天才说道:“如果你真想同她分手了,我当然愿意去求得她的谅解!”
“你觉得她会不会拒绝你呢?”
“我总觉得她心中还有我,她说一见到我就破坏了她的平静,不让我到塑料厂打工,这不平静就是爱呀!”
这时尤建公才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就坦然问道:“你希望我怎么配合你呢?说说吧!寻租,别不好意思,只要使创新不痛苦,能让她得到幸福,我什么都愿意。”
尤寻租眼睛一亮,捏着手中的酒杯却不再斟了,他早已成竹在胸,似乎才等到亮相的机会,迫不及待地说:“创新对我是有感情的,她同我毕竟是原配夫妻,也可以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要你远走高飞,彻底同她断绝一切联系,我会让她幸福地生活下去,你放心好了。建公!我一定说到做到。”
尤建公强忍着心中的痛苦。方脸膛上态度淡然,按着尤寻租指点的方向,悄然无声地走了,他对尤寻租的巧言善辩虽然心存怀疑,但却坚信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使创新幸福了。因为残疾假手总会伴着眼泪和痛苦,他只能遥遥预祝上帝保佑了。
尤寻租送走了建公以后,很想在新的岗位上打开局面,揽上几个大客户来多订购些红色塑料小屋,用大宗创收来做个见面礼,再同尤创新见面,脸上也好显得光彩。他按着尤建公移交给他的笔记本,到邮电局打了多少次电话发了多少次电报,可是这些旅游开发公司都没有回音。今天他又去发广告,发传单联系用户,还是无功而返,他万没想到尤创新会来得这么快,见面时不禁感到尴尬。
下午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到尤创新的长瓜子脸上,显得依然是那么刚毅冷峻,没有笑容,她似乎意识到了,是尤寻租挤走了尤建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建公到哪去了?”“创新,你别急,听我说,是建公让我来代替他在这儿的推销工作。”尤寻租又把当小秘寄人篱下的事从头说起。他热了去拉皮夹克拉锁,没等脱衣就被尤创新按住了:“我不想听这些,你快领我去找建公。”尤创新系上大衣纽扣不容分说地就拉尤寻租向外走。尤寻租像被一个拖拉机拽着一样趔趔趄趄,从楼上拽到楼下,一直拽到公共汽车站的出租汽车上,关上车门,司机问上哪儿去。尤创新向尤寻租命令道:“说吧!建公住在哪儿?”
“我们是在崂山上分开的,那就上崂山吧!”
汽车开到崂山脚下一个骑马照相处才停下了,尤寻租怯懦地说:“就送到这,建公就不让再送了,他要一个人上山,说去找个合适的住处,休息休息!”
尤创新付了车钱,下车就向照相的老板打听信息。尤寻租叹息道:“山这么大,建公究竟到哪去住了,没法找。”
尤创新打听了一阵,知道这山上山下、山前山后都有住户和旅馆,就斩钉截铁地说:“我挨家去找,说什么也得把建公找到。走吧!”
尤寻租吞吞吐吐地央求道:“建公去隐居,目的是想让咱俩破镜重圆,也是出于好心,他说他今生今世怎么也不能使你得到幸福了,所以他才离开了你,创新,你也别辜负建公的一片好意。”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咱们俩的关系已经画上了句号,我不找到建公,是不会离开崂山的。”
“这山上每户人家、每个旅馆之间都是几里地甚至几十里。你要走到哪年啊!”
“一年不行就两年、三年、五年十年。”
“创新,听我的话吧!别犯傻了,咱们回家吧!我已经打了好几个媒体广告,帮你推销产品,建公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连他做不到的,我也能为你做。”
照相的红马打了几声鼻响,这声音提醒了尤创新,她回头向照相老板大声问道:“老乡!你的马能不能租给我骑一骑。”
“可以,你是骑一圈,还是骑到山上啊?”
“骑一天多少钱?骑一个月多少钱?”
“骑一天100元,不过,你得额外交押金,两三千元。”
尤创新从内衣兜里掏出三十张大红票,说:“给你三千元,你得把草料给我带上,还有马鞭。”交钱后又掰开马嘴看了一下,是四岁口,便骑了上去。
夕阳照红了崂山,山顶积雪在蔚蓝色的背景下显得像洗过一样清晰,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尤寻租看到她当风立马,真要上山去找建公了,就大呼小叫地喊道:“创新,如果你找到的仅仅是建公的坟墓,那怎么办呢?”
“那我就把它当成自己的归宿也未尝不可啊!”
“可你还有工厂,那么多的财产呢!不能轻生啊!”
“财产?哼,那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有什么遗憾呢!”
尤创新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扬,红马身影渐渐远去,隐没在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