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青夏红着脸蹬上大刘的奔驰轿车,心里既羞愧又气恼。难道自己的一表人才竟然会苍老到不招人爱的程度了?自己对中国社会的经济发展形势预测得这样准确,商业打先锋,房地产业押后阵,让出身低贱的吴月红下海去顺水推舟,如今已经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小镇首富。怎么就是对女人心里的预测却大相径庭呢?竟然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肖青夏是个难耐寂寞的人,他认为生活中既不能缺少爱情,也不能没有家庭,这是天经地义的人之常情。难道吴月红真想当个例外吗?不可思议,他一生中接触过的女人,同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一一闪现,至少有三个人,可是身边留下的子女却一个也没有,真是广种薄收了!不禁使他感慨系之,他下意识地去问大刘,“你们吴老板是不是有个女儿?现在她在哪呢?”
大刘一边驾车一边点头,两眼直视前方路况。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又摇头说:“不知道!你没问过吴老板吗?”
大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早就直觉到吴老板同肖青夏之间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历史。这属于个人隐私,不能张口相问,只能从察言观色中去推测。他总感觉到肖青夏的浓眉大眼似乎回避同吴老板那双极富魅力的杏核眼相碰,他还觉察到在他们两人中间有一个多余的人,这就是刑大夫!在刑大夫去世以后,大刘认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水落石出了,可是今天的初次谈判又像不欢而散。大刘推测吴月红很可能真的是不想建立家庭的孤家寡人了!
大刘是小镇北沟村农民,在人民公社里连饭都吃不饱。自从八十年代中国农村废止公社制度,实行农民分田到户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刘才又看到自己家的土地了,他躺到自己土地上打滚,披星戴月地干,终于粮食够吃了,他开始想要孩子了,可惜老婆没本事,肚子老大不起来。他骂老婆缺德,老婆叫刘杰,她并不示弱,反唇相讥道:“我不能生崽子是你小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老保持一条姑娘身永不变形,你小子上哪找去?打上灯笼都找不着!没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上医院要个,有的是不喜欢要孩子的!”
第二天,刘杰就抱了个女孩回来,大刘又高兴又生气,埋怨道:“既然要个,干吗不要个男的?偏要个女的干什么?”
刘杰说:“你睁开眼看看,有几个老人是跟儿子过的,都是跟女婿过,婆媳不和是千古难题,旧社会解决不了,新社会也解决不了!生活水平和文化水平越提高,妇女地位越高,婆媳关系也越难调。”
大刘很听刘杰的话,觉得她很有见解,就开始喜欢起这个女孩,给她取名叫刘孩。一天大刘给刘孩买了件时尚小夹克,回来一试,太大了。刘杰逼他去换,到晚饭后,大刘才去找吴月红退换。正巧碰上两个小流氓在店里无理取闹,大刘批评说:“男人应该尊重妇女!”流氓甲说:“她是寡妇,闲着干么,浪费资源,跟哥们玩玩,岂不两全其美。”流氓乙就催她快滚蛋:“少管闲事,小心你脑袋!”大刘也是血气方刚爱打抱不平,几拳就把两个流氓打跑了。吴月红给他换了件小号的儿童夹克后,不但没感谢他,反而埋怨道:“大哥,你给我惹祸了,下回他们再来就更难对付了!”大刘拿着衣服并没回家,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又回来看看,快半夜时,两个小流氓又回来了,还跟来个高个子,三个人进门就兽性大作,正在扒吴月红衣服时,大刘闯了进来,打跑了两个,抓住一个。“我把他送派出所,那两个也会给咬出来,他们再也不会来骚扰了。”过了一周以后,大刘又来买衣服,第一句话就问吴月红:“他们来没来捣乱?”“没再来,谢谢大哥了。”之后吴月红就提出来想请大刘一块帮忙做生意。大刘心里挺高兴,嘴上没敢答应,回去同妻子一商量。刘杰说:“你跟她,钱倒能比在家多挣点,不过麻烦事可少不了。”“她找我是当保镖,来几个流氓怕什么,我不怕麻烦!”“她那双杏核眼是专勾引男人的,我说的麻烦事是怕你也抗不了!”“那就别去了,省得你不放心。”刘杰却固执地坚持让丈夫去,“你去体验体验也好,她再漂亮再性感,也没有我实惠,她生过孩子,咱刘孩就是她扔给医院的。”大刘一听,更加敬重和佩服刘杰了。大刘和吴月红老板朝夕相处自然而然要产生些感情,吴月红抱定了一个打算:自己一定要当个女企业家,要成为镇上首屈一指的富姐。她要让男子都围着她转,不光是由于美貌和性感,更为重要的是为了金钱,为什么只有男老板能使唤小秘,作为女老板她要同样地使唤小哥,她要做到彻底男女平等。甚至她要父权社会变成母权社会,把一夫多妻变成一妻多夫。吴月红虽是个风流女子,但她胸臆间却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雄心壮志,她知道在现代社会里要拥有金钱、要拥有权力和地位,首先就要拥有知识,她拼命地看书,如饥似渴地学习。她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个砍柴的农民,这是她妈领吴月红逃出野狼沟在北山上遇到的路人,路人没有辜负妈妈的临终委托,一天教她认识一个字。虽然天天打柴干活没进过校门,等到吴月红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能看报纸和小说了。就在这一年她的干爹启蒙老师也去世了,同她的亲爹和亲娘一样都埋葬在北山上。少女时代的吴月红就发誓,我将来有钱都统统铺到这座山麓上,把它修成花果山以示祭奠。农村出身的吴月红对于大老刘有着本缘上的乡土亲,在她的心目中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大老刘才是个好人。她敢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大老刘,包括自己的财富和身体。大刘成了她的贴身保镖,经常进出她的卧室和卫生间。大刘是个深知适可而止的人,从来没做过违反主人意志的事情,这不是逢场作戏能装出来的,而是他为人的本质,这一点吴月红深有体会,并且知人善任。大刘文化低识字少,不会花言巧语,却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刘从来不计较吴老板从他身上的劳动中取走了多少剩余价值,他也从来不曾想过独占花魁,他觉得能够用眼睛欣赏到吴老板的花容月貌也就知足了,别无他求。从来不像尤寻租那样得寸进尺,把美人身边的男人统统看成情敌,不共戴天。尤寻租向吴老板打的小报告越多,她越不敢重用他,吴月红是个有事业心的人,身边没有群众,怎么会有事业呢!吴月红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自己身边的男人都被两种动力所驱动:除了奔着每月的工资以外,还都欣赏着这张美丽的瓜子脸和杏核眼。这种双重驱动使她身后始终拥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力资源。这也是吴月红的生财之道,从而完成了她的资本原始积累。吴月红的知识积累也够丰富了,她的卧室有两个书橱,经济学和社会学著作都很时尚,大刘不明白就统统称作小说,每逢喊他替她拿书时,大刘经常拿错。吴月红看的书越多,她的话就越少,她总觉得找不到一个能够同自己谈天说地的人,也许是水平太高了,就产生了孤芳自赏,能和者寡。在她每次宴请肖青夏作专家咨询时,事先她早就在理论上翻阅过许多参考书,为了决策慎重起见,才请肖专家进行换位思考。在吴月红的朋友圈子里,也许只有肖青夏是个够水平同她交谈的人,至于大刘和尤寻租这些人在吴月红眼里只是些会说话的工具,就像厨房的菜刀和阳台的花瓶一样。吴月红虽然会利用肖青夏,但内心里却埋藏着仇恨的种子,她不肯为这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去抚养后代,当然她也同情那些痴情的女人,为了孩子她们不辞辛苦,不惜金钱,宁可自己忍辱负重!可悲的是她们从来不核算成本:花费到孩子身上的时间、劳动和金钱,到老来从孩子那里得到的回报能有百分之几呢?这种过高的家庭成本又有什么必要去孜孜以求地追求呢?仿佛一个没有家庭的人在社会流俗中都当成了一个不够完美的人生,在吴月红看来真是颠倒黑白了!
只有大刘在察言观色的直觉思维中领悟到女老板这些不可告人的深层次思想。当肖青夏在颠簸的轿车中,再度问起他:“你们吴老板是没有家庭,还是不想建立自己的家庭啊?”
大刘为人精细,怎肯说出这些没有明确根据的直觉思维呢!就又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知道啊!吴老板哪能和我们这些雇员说这些呢?”
快要开到山脚下的别墅时,肖青夏还想再问问吴老板同尤寻租的关系是否会越来越好,但他看到大刘那副狡黠的笑容,就预测到他的回答一定还是个不知道。
车停在门口了,肖青夏在下车时,作出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看你们老板同尤寻租倒是挺合适的一对!”说完向大刘瞟了一眼。
大刘哈哈大笑道:“是啊,相貌上都不错,可就是人心隔肚皮啊!咱们还是不知道啊!”
肖青夏一看大刘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人就独自回到自己的小别墅,他没心思吃饭,心里真像一团乱麻一样理不出个头绪,在夜深人静时,北山上传来凄厉的狼嗥,十分瘆人。他一闭上眼睛仿佛有好几个女人的形象立刻浮到面前,在梦境里依稀看到:波浪翻腾的大海,海上颠簸着一只小船,船上挤满了三个人,海水经常漫过船舷,十分危急。坐在船头的刑淑芝说:“我们必须下去一个人!不然就沉船了!”肖青夏无可奈何地央求道:“月红,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这对患难夫妻,你就下海吧!”坐在他们夫妻之间的吴月红乞求道:“我不会游泳啊,从来都没下过海,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肖青夏从身上脱下救生衣,劝道:“你穿上我的救生衣,一直向灯塔方向游,就能上岸。”吴月红不接,摇头抗议道:“你自己为什么不下海?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肖青夏和刑淑芝两人一齐动手,把救生背心绑到吴月红身上,然后将她推下波涛汹涌的大海。这时船舷不再漫水了,肖青夏招手喊道:“孩子生下来以后,就抱到船上,给我!”吴月红在海中挣扎,呼喊:“救命啊!救命……”
窗外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悠长的狼嗥,同人的哭声十分相似,十分凄惨刺耳,肖青夏在梦中被惊醒,感到心里很难受,像打鼓似的怦怦直跳。远处又传来汪汪的狗叫,狼嗥和狗叫混杂在一起,声音十分恐怖。肖青夏又要失眠了,屋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的神经有点混乱了,一会儿喊两声“月红”,一会儿又喊两声“淑芝”,他得到的唯一回声,只有短促的狗叫和悠长的狼嗥。
一连三宿都通宵达旦地失眠,肖青夏决心要离开这个别墅,在这个屋里发生过多少令人不悦的争吵,只有他心里知道,也许改变一下环境会忘却一些事情。肖青夏把小别墅的钥匙交回镇政府办公室,然后向副镇长兼办公室主任的肖小二说道:“现在工作任务也不多,我想到野狼沟里买间房子住,也好养养病。”
自从新建的裤裆街两侧楼房被商店、酒店、银行和宾馆填满,形成了繁华的商业街以后,肖青夏的城建规划工作基本上已经大功告成。他坐在镇政府的白色轿车里,探头欣赏自己的作品,总觉得车窗外的楼房上好像是都镶着一双美丽动人的杏核眼,在窥探着他,在跟踪着他,要抓又抓不着,要推又推不开,他在心里下意识地骂道:“没有我肖青夏,你吴月红还能爬到这么高的楼上?是我没有良心,还是你没有良心?”
白色轿车穿过小镇繁华的裤裆街,走上了北沟公路,“野狼沟驻小镇办事处”的大牌异常醒目地立在路边,这座车站大院现已装修得有点现代化了。商店、饭店和车站有分有合地聚在一起,热闹拥挤的样子宛如第二个商业街。顺着通往县城的公路北上,在三岔路口上向西拐,轿车穿过商贩密集的沙石土路,可以看到山脚下有六个大红字:野狼沟旅游区。
在狼洞出口有两位礼仪小姐将白色轿车堵住去路,礼貌地向肖青夏和司机说道:“对不起!溶洞里不能有排放尾气的车辆进入,请下车乘坐绿色交通工具,谢谢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