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在沙市便河宝塔不远的对岸,长江有一条支流向南流去,弯弯曲曲地注入洞庭湖,它便是虎渡河。
虎渡河很野,野河必清幽。两岸野堤,芳草连天。宋代仁宗皇帝有一次召见公安人张景。仁宗问:“卿居何处?”张景答:“两岸绿柳遮虎渡,一湾青草护龙洲。”
虎渡河被称为沱水,并且曾是长江两大支流中的一支。这是近年我在《楚北水利堤防纪要》中看到的。据说周朝之前,虎渡河为长江南支。汉代时,南支淤塞,北支扩大为长江主流。北支即为岷江。南支虎渡河(沱水)仅成为长江泄洪的小河了。
按老辈人的说法,这样的记载值得怀疑。老辈人说,过去的虎渡河不过是一条小沟,两岸的人可以隔沟对火,以后逐渐崩坍才成如今这模样。《公安县志》也记载,当年虎渡口宽仅丈许,故江流之入者细。因吴三桂蹂躏,撤毁石矶,导致今宽数十丈,故江流取捷径入洞庭。为何吴三桂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来,不得而知。
河水常年冲刷以致河流增宽,岁月如此,不足为奇。在我的故乡黄金口码头,与水相近的岸边,多是倾圯的墙基,断砖碎砾,锈蚀铜钱历历在目。老辈的人说,黄金口沿河过去是一排排吊脚楼——公安靠近湖南,建筑风格与湖南近似(黄金口的一条主街就叫益阳街,多为湖南益阳人居住),居民在后门用吊桶打水。后来,这些吊脚楼就被汹涌的河水啮噬一净了。在那些被波浪冲刷的瓦砾中,可以想像得到故乡小镇——一个繁华河埠的古老。
虎渡河流域,多有热闹小埠,仅称为“小沙市”、“小汉口”的就不少,像闸口、南平、弥市、黄金口等。原因是它为连接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的唯一河道;从三湘四水来的货物,木、竹、漆、篾器、干鱼、板栗、李子等,都经此河而流向长江;而从四川、湖北、河南甚至下江来的各种货物,特别是日用杂品又同时送抵洞庭湖沿岸。
在我小时的印象中,仅黄金口码头就千帆林立,河堤上到处是货物。小小虎渡河流域,竟有五邑帮、河南帮、衡阳帮、荆宜帮、湖南帮(又称南帮)、天门帮、九里帮、黄帮等船民帮口,各种船如湘驳、乌江子、湖南倒扒子、铜勺子、麻洋子、五板子、七板子、舵笼子、丫梢划子、松滋葫芦子、浏阳铲子、蛾眉豆、荆帮划子等不下几十种船形来来往往,各种口音的人熙熙攘攘。小时常常跟着船民的孩子唱:“乌江子,两支角,只走新康靖港河,出了靖港河,就要搬掉两只角。”
在我看来,最干净整洁的船要数湖南来的船。他们的船总是刷得金黄锃亮,船舱一尘不染。这些船都是一家一户,很有点居家过日子的味道。而四川来的船就糟糕透顶,那些舵笼子盖的篾篷歪歪倒倒,破烂不堪,船身总没有桐油的光泽。川船上都是单身男人,狗窝一般就不足为奇了。而且川船上的人都不知羞,时常光着屁股扳舵,当地的人是不理他们的。
船数湖南的倒扒子最多,规格因地而异,有临湘的、长沙的、湘乡的、湘潭的、衡山的、捞刀河的等等。这种船可以两头航行,吃水深,适应性强。我至今还记得“倒扒子,两头尖,有水能上天”的歌谣,倒扒子简直就是湖南人性格的化身!最好看的船要数五板子了,时常看见三桅的它,扯起三张大帆来,在虎渡河中,真是气象万千,风情万种。蚂蚁一样最小的船要数篾货帮了,是本地的一种小船,篾篷,常独来独往,夜泊时也不与大船扎堆,船头船尾盖得严严实实。若在雪景中,就是一幅意境深远的画了。它主要运一些竹制品,而船主在没事时也爱在舱里编一些筐、篮之类的篾货,故名。
虎渡河是一条季节性的河流,4月至11月可以通航。每到11月份。湖南的船就都从长江进入了虎渡河,泊在一处码头过冬,修理船舶,而川船大都回了巫山深处(冬天三峡的水清缓,好回家)。虎渡河的冬天是船家修身养息的好地方,他们可以一直玩耍到来年的4月,等川江的汛水下来,然后又投入到与风浪的搏斗中去。到4月,小火轮也要开班了。没有汽车的年月,小火轮是人们出行的唯一交通工具,在虎渡河流域大抵如此。小火轮开班,是沿岸人一件盼望已久的大事。通常航运公司会在沿岸各小镇张贴海报,告知船期、班次。来往于虎渡河的有公安的客轮、沙市的客轮和湖南安乡、津市的客轮。虎渡河沿岸的码头大多在15里左右的间隔,好像很早就规划好了一样。小火轮情趣特别,百十来个乘客,上下两层,不紧不慢航行于夏季的汛水中,两岸绿柳逶迤跟随,村庄掩映其中,间或有芦荡起伏、鸬鹚船出没。可以说,坐小火轮的享受,是如今所有的交通工具甚至飞机也比不上的。我那时候在夹竹园读高中,黄金口到夹竹园,水路15里,票价两毛,不分上下水,然而那时却极少享受坐船的待遇,平时都是走旱路步行。真坐一次小火轮,那是相当奢侈的事了。记得文革时我父母亲单位一次到夹竹园参加批斗会(夹竹园为区,黄金口是公社),单位出钱坐小火轮,小孩子免费,一位罗姓的孩子想去而他母亲不让他去,原因是他家成份不好,那次区里的批斗会与他家有关。这位孩子被阻止在码头不让上船。船开了,这小孩就跟着船跑。在河堤,赤脚的他疯狂奔跑,赶着河里的“韶山号”。小火轮开得很慢,这十一二岁的少年时而在船后,时而又跑到船头很远。他的母亲在船上大喊,要他回家,可他就是不停下来,硬是跟着船跑了15里路,几乎与船同时到达。这小孩若是被如今的马俊仁发现,定是王军霞第二。此情此景,至今还深深地留在记忆中。
说到虎渡河,不能不说公安“三袁”,那真是虎渡河的骄傲了。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这三位晚明时期的大文学家,以他们独抒灵性、纵横不羁的文笔在中国文学史上创造了一个令人眩目的高峰。这三位兄弟从孟溪扬帆启碇,从虎渡河走向长江,走向京城和江南,做官也好,作文也好,他们始终保持了虎渡河水一样的正义、豪情和灵慧。在我手头仅有的三袁文章中,都多次提到他们家门口的这条河流:“今春乃以舟从虎渡转入三穴桥小河,时四月矣,两岸杨柳森疏,开窗临水,读书作字……”、“津市新舟成,将游吴越,值虎渡涸,不得出……”由此可见明时虎渡河就是条季节河了。另有袁中道一篇游记中形容虎渡河“两岸多垂杨,渔家栉比,茂树清流,真可销夏。”我还记得袁宏道有一首写我故乡虎渡河边黄金口的诗:“乡落也陶然,篱花古岸边,田翁扪虱坐,溪女带竿眠。小港芦租户,低仓米税船。河舠与生酒,兴剧不论钱。”虎渡河的景致,真是岁岁青碧,朝朝晃眼,世外桃园一般。不过如今的孟溪河埠,已归于松东河了,原因是清末松滋河因汛水泛滥而成,强夺了虎渡河的两支故道,迫使虎渡河改道。但无论怎么看,松东河下游也还是虎渡河的下游,至少从孟溪出发,还是要经过虎渡河而进入长江。
虎渡河虽为长江一小支流,但也同样有长江的胸怀,长江的气魄。夏日浑黄,浩浩荡荡,冬春青翠,静如村女;它一样有险滩,有漩涡,有急流,有流沙,有崩岸。长江有的它几乎都有,有白鳍豚,有江豚,有中华鲟,鳗鱼;有激昂的船歌,有逍遥的乡曲,有石板小镇,南北杂货,三教九流。所以虎渡河的人并不以自己蛰居乡里、足不出户为怯,天下大事随一水流来,尽收眼底,悉入囊中。
虎渡河的兴衰就像它岸边崩圯的古老墙基一样,随时运和自然的变迁。河底淤积,使河床抬高,因无人疏浚,航道愈来愈狭窄,有些地段即使到汛期也无法通过。最残酷的是公路的兴盛,汽车的猛增,如今107国道穿河而过,大桥飞越,到武汉、广州也不过是朝发夕至的工夫,缓慢而笨重的水运似乎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80年代初,小火轮停航,各码头萎缩,青石台阶上长满了荒草,候船室、趸船关门闭户。人们更喜欢乘坐奔驶的汽车,田园牧歌式的船旅已经让人耐不住性子。河上没有百舸争流了,也有一些夏日白鹅,也有一些冬日野鸭,风景依旧,水声汩汩,当我今日漫步沿河大堤,发现那童年时让人畏惧的虎渡河是多么仄窄,简直像一条被人遗忘的内河,好像只需一拳,就可以击退它千年的浪花。其实河如斯,情如斯,爱它更甚。不过是人长大了,见过海了,故乡的河流的确是一条小河。河不论大小,不论深浅,它只出现在游子的梦中,且反复不断。太平洋再大再阔,也与己无关,更与梦无关。
虎渡河是一条水患之河,不然就没有荆江分洪工程。历史上的水患,锤炼了虎渡河人不甘屈服的壮士性格,你淹你的水,我筑我的堤,你啮我的家,我垦我的荒。虎渡河流域富饶,同时年年面临洪水的侵扰。1998年的孟溪大溃口,就是虎渡河作祟。致使损失惨重,全国闻名。但虎渡河人仍然日出而作,决不屈服,水进人退,水去人还,从洪水中爬起来,重建家园,把个虎渡流域闹腾成遐迩闻名的鱼米之乡。
最后,别忘了说说虎渡河之名由来。据《荆州府志》称:“后汉时郢中猛兽为害,太守法雄悉令毁去陷阱,虎遂渡去。”另一说为:“孝子施宜生过此,虎感其孝,负子渡河以避之。”
虎渡河的水将永远流淌在我的作品和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