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3216400000004

第4章

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她从消防站走出来的时候天正在下雨。士兵们都到棚屋里躲雨去了,大街上人也很少。她看不到哪里有什么车辆,便明白自己只能一路步行回家,可路途遥远。

一路上,她艰难地走着,白兰地的热劲渐渐消退了。寒风吹得她全身瑟瑟发抖,冰冷刺骨的雨点迎面向她打来。她全身凌乱,成了落汤鸡。她已不再去关心全身着装的命运了,她曾押了那么大一笔赌注,现在只觉得寒冷、沮丧和绝望。

是的,她怎么能在说出豪言壮语之后就这样回到塔拉去见大伙呢?她如何开口,说他们都得背井离乡?她怎能失去所有的一切,失去那些红色的田地、高大的松柏、褐黑色的沼泽,寂静的坟墓呢?那坟地上的柏林深处她的母亲爱伦还在那里长眠!

她在泥泞而又打滑的道路上吃力地前行,对瑞德的仇恨之火又燃烧起来,她巴不得他们把他立刻处决。当然,只要他愿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笔钱的。感谢上帝,他现在已经看不见她,他见了她的可怜样准会哈哈大笑的!

一路上她碰到的那些黑人都对她露齿而笑,他们还相互嬉笑着看她在泥泞中连行带滑地狼狈走过,有时停下来喘着气系鞋,落魄不堪。他们竟敢嘲笑她,这些黑鬼!她恨不得打得他们的脊背鲜血淋漓。那些把他们解放、让他们来嘲笑白人的北方佬,太可恶了!

思嘉沿着华盛顿大街前行,此时周围的景色同她的心情一样阴沉。这里全无她在桃树街见到的那种繁华和欢乐气氛,眼前所有的只有凄风冷雨、泥尘和光秃秃的树,一片萧条与荒凉。她的双脚冻的冰凉,回家的路多么漫长啊!

她听到背后马蹄踏水的声音,便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更往里走些,避免让更多的污泥溅上皮蒂姑妈的那件外套。当马车经过身边时,她在雨雾中虽然看得很朦胧,但看得见驾车的人从高高的防雨布后面探出头来,他的面貌有几分熟悉。她走上前去仔细一看,那人不好意思地轻轻咳了一声,如见故人般惊喜地喊道:“怎么,那不会是思嘉小姐吧?”“啊,肯尼迪先生!”她喊道,跑过街道,俯身靠在泥泞的车轮上,也顾不上那件外套会不会弄得更脏了,“我太激动了!”他一听她说得这么亲热高兴得脸都红了。他马上从马车对面吐出一大口烟叶汁,然后轻盈地纵身一跃。他热情地同她握了握手,撩起那块防雨布,扶她爬上车去。

“思嘉小姐,你独自跑到这里有何贵干呢?难道你不知道最近这里很不安全吗?你浑身湿透了,赶快拿这条毯子把脚裹起来。”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鸡一样忙着帮她打理,她一动不动,乐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在刚刚受过瑞德的冷遇之后,她现在感到心里舒服了。在她远离家乡时看到一个熟人,是多么可喜的事呀!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穿得很讲究,马车也是新的。

那匹马显得强壮膘悍,可是弗兰克好像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多了,比他们到塔拉时那个圣诞之夜又苍老许多。他显得很消瘦,面容憔悴,一双发黄多泪的眼睛深陷在面部松弛的皱纹里。他那把姜黄色的胡子显得比以前更稀疏了,上面沾着烟叶汁,而且有点蓬乱。然而,那些愁容满面的人,他看来还算是精神焕发、心情愉快的呢。

“见到你很荣幸,”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城里来了。上星期我见过皮蒂帕特小姐,可她没提起你要到这里来。有没有——嗯——有没有其他人从塔拉陪着你来吗?”他在套问有关苏伦的话呢,这可笑的老傻瓜!

“没有,”她边说,边用那条暖和的旧毛毯把身子裹好,并将它拉上来围住脖子,“我独自来的,事先也没有向皮蒂姑妈打招呼。”他对马吆喝了一声,马车便在泥滑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行驶起来。

“塔拉的人过得都好吧?”

“是的,都还不错。”

她应该想点什么来说说才好,可是要谈起来也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她的心情沮丧得像铅块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着暖和的毯子,独自思忖:“现在我根本不想考虑塔拉,以后再说吧,到那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肯尼迪先生,我真没想到会偶遇你啊!我知道自己太不应该了,没有同老朋友们一直交往,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到了亚特兰大。好像有人跟我提起过你在马里塔嘛。”“我在马里塔做过不少买卖呢,”他说,“苏伦小姐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在亚特兰大安身了吗?她没有向你提起我开店的事?”她依稀地记得苏伦念叨过弗兰克和他的铺子,可是她压根没注意她在说什么。她只要知道弗兰克还活着和他迟早会把苏伦从她手里领走就足够了。

“没有,一点没提过,”她撒了谎,“你开了个铺子?看你多厉害呀!”他听说苏伦竟没说关于他的消息,心里颇为失望,可是随即思嘉的一句恭维话又令他很开心。

“是的,我开了个铺子,并且我觉得生意很好。人们说我很有做买卖的天赋。”他开心地笑着,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声,思嘉听了很不舒服。

思嘉暗想:看这个有些自负的老傻瓜,如今混得还真不错呢!

“唔,你干任何事都不在话下,肯尼迪先生。不过你怎么想到开店铺了呢?记得前年圣诞节你说过你身无分文啊。”他假咳了几声,又搔了搔胡子,流露出一丝羞涩不安的微笑。

“说来话长,思嘉小姐。”

她心想:感谢上帝!也许这可以让他无休止地说下去。于是她高声嚷道:“你就说吧!”“你记得我们上次到塔拉搜集军需品的时候吧?打那以后不久,我便积极行动起来。也就是投身于真正的战争。因为我平时太闲了。所以我认为对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来说最好是去参战。于是我便跟着骑兵打了一会子仗,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颗小小的子弹。”他显得很骄傲,这时思嘉说:“太可怕了!”“唔,只不过皮肉受了点伤罢了,”他似乎不愿让思嘉这么大惊小怪,“后来我被送进南边一家医院,等到我快要完全康复时,出乎意料北方佬的突击队冲过来了。突然消息传来,但凡可以行走的人都得帮助把军用物资和医院设备搬到铁路上去启运。我们刚要装完一列货车时,北方佬冲进了城镇的一端,迫不得已我们只好火速从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那场面惨不忍睹。思嘉小姐,他们把我们堆置在铁路旁边长达半英里的物资烧了个精光。我们惟一做的是让自己空着手逃出来了。”“多恐怖呀!”“是的。可怕呀。那时我们的人已回到亚特兰大,我们的火车也就开了这里。这已经是战争结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到处遗留了许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等等。我敢肯定这些都是北方佬丢弃的东西。也许这些就是我们投降的条件吧,难道不是吗?”“唔。”思嘉敷衍着。她现在已逐渐暖和过来,并开始有点儿打盹儿了。

“至今我也无从判断我究竟做得对不对,”他有些不解说,“不过据我看来,这批物资我觉得它应该仍属于联盟政府或属于联盟政府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唔。”“我很高兴你能同意我,思嘉小姐。也不知为什么,我良心上总是感觉不安。你认为我做得对吗?”“当然对。”她说,但实在不明白究竟这个老傻瓜刚才都嘟哝了些什么。似乎,是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一个人到了弗兰克这个年纪,应该豪迈并大肚些了。可他却总是这样胆小怕事,斤斤计较,像个老处女似的。

“啊,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宣布投降以后,我只剩10块银元,别的一无所有。你知道他们对琼斯博罗和我在那里的房子和店都如何处理,我很茫然。可是我用这10块钱在五点镇旁边一家旧铺子上盖了个屋顶,然后将那些医疗设备搬进去并做起买卖来。谁都需要床、瓷器和床垫的,我便把它们价格降低一点,因为我思量着这些现在归我所有的东西也可以成为别人的财产。不过我用卖得的钱又买来更多的东西。如此往来,生意慢慢兴隆了。我想只要继续干下去,我是会赚到许多钱的。”一听到“钱”这个字,她心里马上一惊,又提起了精神。

“你是说你赚了钱?”

他发现她对此感兴趣,显然更加兴奋了。除苏伦之外,还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过超乎敷衍的殷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这样一位他曾经仰慕过的美人来倾听他的话,真是莫大的荣幸。他故意放慢马车的速度,好叫他尽兴地说下去。

“我还不是百万富翁呢。和从前的比显得不算什么。不过我今年赚了1000美元。当然,其中的500美元已用在进新货、修理店铺和交纳税金上。我净赚500美元,并且从眼前大好形势看,明年我应该纯利润是2000美元。这笔钱我也完全用得着,因为,我手头还有一件生意要做。”思嘉一谈起钱就兴致勃勃了。她垂下那两扇浓密但是不怎么驯顺的眼睫毛微微地觑着他,同时稍微挪向他那边挪动身子。

“肯尼迪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轻轻抖了抖。

“我想,光谈这些生意经你不会感兴趣的,思嘉小姐。像你这样一位美人儿,根本用不着操心这些。”

“是啊,我知道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可是我对此非常有兴趣呀!请你继续说吧,我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你嘛!”“好吧,告诉你,我另一桩要办的事是买个锯木厂。”“什么?”“一个锯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厂。但只是有个眉目。一个名叫约翰逊的人有这么个厂子,在桃树街那头,他很急切地要卖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笔现款,所以想出卖,同时准备为我打工,工资按周支付。这一带锯木厂所剩无几了,其余的都叫北方佬给毁了。现在谁要是有这么一家,谁就等于有了一个金矿,因为目前卖木材完全自己定价。北方佬在这里烧毁了那么多的房子,如今人们住房困难,便发疯似的争先恐后地盖房了。总是木材供不应求。人们还在大量拥进亚特兰大,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因为没有了黑人,无法再从事农业;还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党人,他们也蜂拥而来,想把我们已经刮过的骨头刮得更干净一点。告诉你吧,亚特兰大正日益繁华起来。我——我想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急于要挣钱的?”他说到了自己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又呵呵地笑起来。他在想苏伦呢,思嘉觉得厌恶。

她想向他借300美元,但又觉得没意思,便没有提起。因为他会千方百计找到借口,总之只会白说。他辛辛苦苦挣了这点钱,到春天便可以同苏伦结婚了,否则的话,他就不得不再推迟婚期。即使他答应借笔钱给她,她知道苏伦知道了也决不会同意的。

苏伦愈加深刻地体会到她已是个老姑娘,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任何人再来推迟她的婚期了。

这个成天愁眉苦脸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好处会使得这个老傻瓜急于跟她结婚呢?苏伦不配有这样的好运气。一旦她有了点钱,她随即就会摆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傲慢姿态而决不会为保卫塔拉拿出一分钱的。她宁愿拿那笔钱图自己的享受,也决不会管塔拉的命运如何,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时拐个“太太”的称号就知足了。

想到苏伦美好的未来和自己与塔拉岌岌可危的命运,思嘉心中不禁愤愤不平,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赶忙把脸转向泥泞的街道,生怕弗兰克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她拥有的一切都要失去了,而苏伦呢——刹那间,她萌生了一个念头:

“苏伦不配享有弗兰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锯木厂!”

思嘉暗想,苏伦不应当享有它们,而自己才应该拥有它们。瑞德叫她灰了心,但上帝给她送来了弗兰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吗?”她紧握拳头,茫然地凝望着雨幕,“他能忘掉苏伦,立即向我求婚吗?既然我能够让瑞德也几乎向我求婚了,我想弗兰克也不在话下!”她侧过脸来,朝他浑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一点也不英俊,牙齿长得很难看,呼吸中带有一股臭味,而且年龄与我父亲相当——”她这样冷冷地思忖着,“此外,他还有点神经质,胆小怕事,婆婆妈妈,这些是一个男人所能有的致命的弱点。不过他至少是个上等人,我想我可以勉强凑合,比跟瑞德过会好些,他肯定更容易听我摆布。不管怎样,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是没有权利挑选的。”他是苏伦的未婚夫,这一点并没有让她引起良心上的愧疚。

她既然有了新的希望,便打起了精神,也暂时忘却双脚又湿又冷的难受劲儿了。她眯着眼睛紧张地望着弗兰克,这使得他十分诧异,她也赶忙把眼光移开,因为想起瑞德说过:“我在一支决斗的手枪上方看见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它们是不会激起男人胸中的热情的。”“你觉得冷吗?”“是呀,”她故作无奈地抱怨着,“你不会介意——”她装着有些害怕地支吾着,“要是我把手放进你的外套口袋里,可以吗?天这么冷,我的皮手筒又湿透了。”“唔——唔——当然不会了!看我这老糊涂,一路上只顾自己唠叨,都聊得发昏了!也没关注到你需要马上烤烤火呢!快,萨利!顺便问问你在这样的鬼天气跑到这一带来有什么事啊?”“我刚才到北方佬总部去了。”她直截了当地答道。他听了大吃一惊,她怎么能到那个鬼地方去呢?他的两道灰黄的眉毛立时直竖起来。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对于弗兰克来说,是万万不能让他疑心到她见过瑞德了。弗兰克认为瑞德是个最可耻的无赖,一个规矩女人是不应该和他有任何关联的。

“我去那儿——我去那儿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军官要买我的针线活儿带回去送给他们的妻子。我的绣花手艺蛮很好呀。”他惊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厌烦之情与困惑的感觉在他脑子里揪斗起来。

“可是思嘉小姐!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你看——你看……肯定你父亲不知道!还有皮蒂帕特小姐——”“啊,要是你告诉皮蒂姑妈我就死定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来了。这一哭的效果却惊人地显著。弗兰克感到很难为情又不知无措。他的舌头好几次顶着牙齿发出啧啧的声音,叨念着“天啊,天啊!”同时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他心里忽然想把她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安抚一下,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这样做过,他不知道如何进行。思嘉·奥哈拉,一位无比迷人的年轻太太,正想把自己的手艺活儿兜售给北方佬呢。他的心火烧火燎起来了。

思嘉继续啜泣着,间或说一两句话,这便让弗兰克猜想塔拉的景况一定很糟糕。奥哈拉先生仍处于“精神严重失常”的状态,家中的粮食也不充裕,所以她才跑到亚特兰大来想挣点钱维持生计。弗兰克嘟哝了片刻,突然发现她的头已经靠在他肩上了。他还不知道她是如何靠过来的,他确确实实没有挪动过她的头。思嘉已经娇弱无力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嘤嘤地哭泣了,他感到一种又兴奋又新奇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肩膀,后来发现她并不反抗才拍得更起劲了。她是如此地惹人怜爱而又温柔呀,她居然尝试着凭自己的针线活儿挣钱,真是个坚强而天真的人儿!不过,同北方佬打交道就太不对了。

“思嘉小姐,我是不会向皮蒂帕特小姐告密的,可是你得保证,你再不做这种事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亲的女儿——”她那一双翠绿的眼睛无可奈何地搜寻他的目光。

“可是,我必须想点办法啊。我得照顾我那可怜的孩子,因为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你是一个多么勇敢可爱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夸奖着,“我不想让你继续下去。否则你的家庭会蒙羞的!”

“可我如何是好?”她那双泪盈盈的眼睛仰望着他,好像她认为他万事都明白,现在就等他的话来决定了。

“现在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会想办法的。”“啊,我就知道你会的!你真厉害——弗兰克。”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听得又高兴又惊讶。这可怜的姑娘大概是糊涂了,连自己说漏了嘴也毫无察觉。

“你看我这个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说,“请不要笑话我。”“你才不笨呢。你竟想挑起了一副过分沉重的担子。我怕的是皮蒂帕特小姐帮不上你。我听说她也不富裕,而亨利·汉密尔顿先生自己的处境也不乐观。我真希望自己有个家可以接待你。请你记住这句话,等到苏伦小姐和我结了婚,你也可以带韦德来。”准是圣徒和天使们在保佑着她,终于给她带来了这么个天赐良机。

“到春天我就要当你妹夫了,别装作你还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种神经质的快乐口吻说。紧接着,发现她眼里满含泪水,他又着急地问:“怎么了,苏伦小姐没有生病吧?”“啊,没有!没有!”“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你说啊。”“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一定写信对你说了呢——啊,真丢人!”“唔,弗兰克,我本不该说这话的,不过我以为——我以为她写了信告诉了你——”“写信给我说什么?”他焦急得几乎哆嗦起来。

“啊,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人如此残忍!”“她做了什么呀?”“她真的没说过?唔,我猜想她是太难为情啦。她应该感到羞耻嘛!啊,她干了败坏门风的事!”到此时,弗兰克连提问题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脸色发青,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

“下个月就要嫁给托尼·方丹了。唔,我真难过呀,弗兰克,这件事要由我来告诉你。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生怕自己当老姑娘呢!”对于弗兰克说,这个坏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弗兰克搀扶思嘉下车时,嬷嬷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很明显她在那里等了好久了。她那皱巴巴的黑脸上流露着气恼和忧虑的神色,嘴唇撅得比原先思嘉见过的哪一次都高。她匆匆地瞟了弗兰克一眼,等到发现是谁时才转变神情——变得又惊喜又惶惑,同时夹杂着一丝歉意。

“在这里看到家里人真开心啊,”她说,“你好呀,弗兰克先生。我的天,你这不是阔起来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就不用这么着急了。我知道她得有人照看,我一回来就发现她出门了,我担心得不得了。怎么,宝贝儿,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就出门了?而且你还在感冒呀!”思嘉马上狡黠地向弗兰克眨了眨眼睛。

“快去给我找几件干衣服来,嬷嬷,”她说,“再弄点热茶。”“哇,你的新衣裳全都湿透了,”嬷嬷嘟囔着,“我得花时间把它晾干刷净,否则无法参加今天晚上的婚礼。”她进屋里去了,此刻思嘉靠紧弗兰克窃窃私语道:“今天晚上来吃饭吧。最好和我们一起去参加婚礼。你要当我们的护送人呀!还有,请不要在皮蒂姑妈面前提起苏伦。那会使她难过的,况且,如果她知道我妹妹——我也承受不起。”“唔,我不会!我不会!”弗兰克连忙保证,他一想起这事来就心惊肉跳呢。

“今天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现在我又振奋了。”分手时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时用那双电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这时,正好在门口等候着的嬷嬷冲她使了一个很神秘难测的眼色,跟着她呼哧呼哧地到楼上卧室里去。她默默地替思嘉打理好一切之后俯身看着她,用一种思嘉听到过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气说:“乖乖,你怎么不告诉自己的嬷嬷你到底在做什么呢?我年纪也大了,身子也胖,行动有些不便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贝,我对你了解地清清楚楚,我刚才看见了弗兰克先生的脸色,也看了你的脸色,我对你的心思就很明白了。我还听见你对他讲的悄悄话,关于苏伦小姐的。我要是早知道你是来找弗兰克先生,我就坚决不出家门了。”“好吧,”思嘉简洁地说,在毯子底下蜷缩起来,明知要想不让嬷嬷闻到一点风声是枉然的,“你认为我是来找谁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真的很难忘记你的脸色,我还记得皮蒂帕特小姐写信给媚兰小姐说过,那个流氓巴特勒有许多钱。不过弗兰克先生是个上等人,虽然相貌差了些。”思嘉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嬷嬷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对自己了如指掌!

“那你准备如何?泄露给苏伦吗?”“我要尽我所能帮助你,使得弗兰克先生更加高兴。”嬷嬷一面回答着,一面将思嘉颈边的被头塞得更紧。

思嘉趁嬷嬷在房间里忙着收拾时,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思嘉发现嬷嬷是个比她自己更有不妥协精神的现实主义者。那双带斑点的警觉的老眼睛很有洞察力,有着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凡她心爱的事物碰到危险时,便能挺身而出义无反顾。

思嘉深知这无言的支持,而且脚头的那块热砖也使她暖和起来了,此时此刻马车上挨冻时已隐约闪现的念头,叫她浑身发热,心脏怦怦跳着使血液在血脉中迅速循环。力气也恢复了,在一种难以控制的激情之下她几乎要大笑起来。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愉快地想。

她说:“把镜子拿来,嬷嬷。”

“用毯子把肩膀盖好,”嬷嬷心疼地命令道,一面把手镜递过来,厚厚的嘴唇上充满笑意。

“我苍白得面无血色,”她说,“头发乱得像马尾巴似的。”“你的确很狼狈?”“唔……外面雨下得很大吗?”“是啊,在下倾盆大雨呢。”“好吧,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上街跑一趟。”“冒这样大的雨,我可不去。”“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有什么要紧事?我看你这一整天也够辛苦的了。”“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思嘉边说,边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你可以用科隆水来给我洗头。还得给我买一罐洗发水,头发太毛燥了。”“这种天气我才不会给你洗头发,你也别想往头上洒什么香水,像个荡妇那样。”“不,我就是要嘛。快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那个五美元的金币来,快去买。还有——对了,嬷嬷,你顺便给我买盒胭脂带回来。”“买那干嘛?”嬷嬷疑惑不解。

她对嬷嬷的那双怀疑的眼睛故意置之不理。“你不要管。”“我可从来不买那种我不知道的东西。”“你总是操心,告诉你吧,那是颜料,用来擦脸的。不要气鼓鼓地像只蛤蟆,快去吧。”“颜料!”嬷嬷气哼哼地说,“擦脸的!哼,别看你长这么大了,我不能揍你!我可从来没这么丢人。你今天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爱伦小姐这会儿正在坟墓里伤心呢!把你的脸擦得像个——”“可是罗毕拉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脸,而且——”“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条裙子,还故意用水打湿,让裙子在身上紧紧贴着令大腿原形毕露,但这并不说明你也能照做!在老小姐年轻的时代就是那样不知羞耻,可如今时代变了,而且——”“天哪!”思嘉忍不住叫嚷起来,她气急败坏,用力把毯子摔掉:“你给我马上滚回塔拉去!”“除非我自己愿意走,否则你也管不了我。我是自由的,”嬷嬷也怒气冲冲地说,“而且我就是要住在这儿。还是上床躺着吧。你非要得肺炎才罢休?脱下胸衣!脱下来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这种天气你只能呆在家中。思嘉小姐,你那么可爱,长得那么漂亮,还用那些做什么。宝贝,你知道,除了坏女人,谁也不擦那种东西的。”“可是你看她们擦了不是显得更迷人吗?”“我的天,瞧你说的!把湿袜子脱下来。我决不让你自己去买那玩意。爱伦小姐会恨死我的。我就走,你快睡一会儿。”

那天晚上,范妮在埃尔辛太太家举行了婚礼,当老列维和别的乐师出来为舞会演奏的时候,思嘉兴致勃勃地朝四周扫了一圈,啊,她重温了舞会的美好,可真快活!她对于自己所受到的热情款待特别满意。她挽着弗兰克的胳膊到场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拥上前来惊喜地叫着欢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说他们如何地想念她,并且叫她留下来。大家都不计前嫌,热情欢迎她。

她们吻她,含着眼泪谈到她母亲的去世,并详细询问她家人的情况。每个人都提到媚兰和艾希礼,询问他们为何没有和她一块儿到亚特兰大来。

尽管为大家的欢迎态度而高兴,但思嘉总是有些担心,因为那件天鹅绒衣裳从膝部以下仍旧是湿的,而且边上还有泥污,尽管嬷嬷和厨娘曾经用滚水壶和刷子烫了又烫,刷了又刷,又提着在火炉眼前使劲抖了半天,也无济于事。思嘉时刻都担心着有人注意到她的狼狈样,从而明白她原来只有这一件漂亮衣裳。但庆幸的是,在场许多客人穿的衣裳还不如她这件。他们的衣服全是些旧衣裳,显然是仔细补过和烫过的。

思嘉想起皮蒂姑妈的话,也同样感到很奇怪,这得花一大笔钱!也许是借了债,要不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给予援助,才能够举行范妮的这个奢华的婚礼。在萧条时出现这样一个婚礼,这在思嘉看来完全是一种奢侈行为、与塔尔顿兄弟们的墓碑毫无二致,所以她也像站在塔尔顿家墓地上那样觉得浑身不自在。随意挥霍金钱的时代毕竟不复存在,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像以往那样铺张浪费?

但是,思嘉很快明白过来。根本用不着她为别人做的蠢事而破坏她今晚的好心情呀!

思嘉发现新郎原来她认识,是从斯巴达来的托米·韦尔伯思,1863年他肩部受伤时她曾护理过他。那时他还是个六英尺高的帅气小伙子,从医学院休学参加了骑兵部队。如今他变得苍老很多,由于受伤成了驼背。他走起路来很吃力,样子很难看。但是他好像对自己的外表满不在乎,那神气就像对谁也不领情似的。他已弃医从商,据说手下有一支爱尔兰劳工队伍,他们正在建造一个新饭店。思嘉心想,一旦为生活所迫,几乎什么事都是做得出来的。

托米和休·埃尔辛以及小猴儿似的雷内·皮卡德同她交谈着,这时椅子和家具已被推到墙边,准备跳舞了。

休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仍是那个瘦弱和有些神经质的孩子,那一绺浅褐色的头发仍然覆盖着前额,那双纤细的手显得没有力气,她全部记得。可是雷内从上次休假回来同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以后,模样倒变化很大。他那双闪烁的黑眼睛里仍然有高卢人的神采和克里奥尔人对生活的热情,不过他当年身着显耀的义勇军制服时的那种傲慢而高雅风度现在全都消失了。

“两颊美如花,双眼绿如玉!”他一面说,一面亲吻思嘉的手并夸赞她脸上的胭脂,“像在义卖会上第一次看到你时那样,光彩依旧啊。你还记得吗?我永远记得你那只结婚戒指丢到我篮子里的情形。嘿!你一点儿也不胆怯!不过我可真没想到你会等了那么久才得到另一只戒指呀!”他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用胳膊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难以置信你会卖起馅饼来了,雷内·皮卡德,”她说。雷内倒并不因为有人公共场合揭他这不体面的职业而感到羞耻,反而拍着休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是啊!”他大声喊道,“不过,这是岳母梅里韦瑟太太叫我去卖的,是我生平第一份工作。我雷内·皮卡德原本是要以拉小提琴,饲养赛马来维持生活!可是如今我推着馅饼车也开心极了!

“若是我们的岳母也参了军,我们保证一个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这样夸赞着岳母,一面偷偷觑着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长而威严的身影,“我们之所以能持之以恒,全亏我们背后那些不愿投降的太太们。”“她们决不投降,”休纠正说,脸上流露出自豪而略带讥讽的微笑,“今晚这里没有哪位太太是投降过的,无论她们的男人在战斗中表现怎样。实际上她们的处境要比我们的糟糕得多。至少我们还能在战斗中发泄一下啊呀。”“可她们除了满腔仇恨没有其它了,”托米补充说,“哎,思嘉,你说是这样么?太太们看到自己的男人沦落到如此地步,会比我们难过得多。多大的变化——多大的玩笑啊!还有,思嘉小姐和媚兰小姐,你们会如何呢?难道你们现在还挤牛奶,摘棉花?”

“不!绝不会!”思嘉冷静而激动地说。她难以理解雷内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我们让黑人干这种活儿。”“媚兰小姐嘛,我听人说她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替我转达,我雷内第一个赞成,并且说过除了‘耶稣’,这便是最好的名字了。”虽然他笑容满面,但他的两眼由于路易斯安那这位英勇无畏英雄的名字而放射着骄傲的光芒。

“我现在讲一个很滑稽的事,但不是真的。你看克里奥尔人对于我们勇敢的博雷加德和罗伯特·爱德华·李将军是怎么看的吧。在驶近新奥尔良的列车上,一个属于李将军部下的弗吉尼亚人好几次遇到了博雷加德军队中的一个克里奥尔人。那个弗吉尼亚人不喋喋不休谈着李将军。而那位克里奥人却显得很有礼貌,他皱着眉头洗耳听着,然后微笑着说:‘李将军!啊,是的!现在我知道了!李将军!就是博雷加德说他很好的那个人!’”思嘉尽量装着有礼貌地附和他们的笑声,可是她并没理解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

乐队奏完开场曲以后立即转入《老丹·塔克》乐曲,这时托米站起来请她跳舞。

“赏脸跳个舞吗?我不敢请你,不过休或者雷内——”“不,谢谢。我必须要为母亲守孝。”思嘉马上婉言谢绝。

“我今天只能坐在这里。”

她从人群中找到了弗兰克·肯尼迪,并招呼他从埃尔辛太太身旁向她走过来,同去壁龛里聊天。

弗兰克于是马上去给她拿来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饼,这时思嘉在客厅尽头那个壁龛里坐下,仔细摆弄着她的裙子,将那些明显的脏点遮盖起来。现在她又看到这么多人又一次听到音乐,她感到异常兴奋。今晚她感到浑身舒服,信心百倍,两眼也熠熠生辉了。

思嘉朝大厅望去,观看那些跳舞的人,回忆起她在战时头一次到亚特兰大来时这间客厅多么华丽。当时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闪闪发亮,头顶上空枝形吊灯的千百个小巧的彩色棱镜,反射出几十支蜡烛放射的每一道光辉,璀璨又闪亮。周围的一切尽显华丽,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战争刚开始时思嘉常常坐在她最爱的沙发上,由一位英俊的军官陪伴着,欣赏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时听到舞步在打过蜡的明亮地板上发出拨人心弦的瑟瑟声。

此时,头顶上的枝形吊灯很黯淡了。它了无生气地垂挂在那里,大部分的棱镜已经损毁,似乎北方佬占领军的长统马靴把它们的美丽当成了靶子。好多地方都被损毁了,桌腿也是简单修理过的。那个餐具架、那些银器,以及那些纺锤形的椅子,现在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原来挂在客厅后面那些法国式拱形窗户上的暗金色锦缎帷幔也无迹可寻,只有那些带有饰边的旧窗帘还在,它们虽然干净但显而易见是曾经补缀过的。

思嘉从前喜爱的那张弧形沙发所在的地方,如今摆的是一张与周围格格不入木条凳。她坐在条凳上,尽量摆出优雅的姿势,希望裙子还能勉强着让她跳舞。她想,能重新跳舞是多么令人神往呀!不过,实际上她同弗兰克坐在这个平静的壁龛里,会比卷入紧张的旋舞有更有益处。她可以完全投入地倾听他谈话,并且引诱他进入自己的计划中。

音乐的确很美。当老列维哇的一声拉响班卓琴和发出弗吉尼亚舞的指令时,她也禁不住和着老列维肥大而笨拙的脚打起拍子来。人们在跳着曼妙的舞姿。

“老迈的丹·塔克,他醉了——

(摇摆呀,舞伴们!)

倒在马车里,踢马一脚!”

(轻快地跳呀,太太们!)

思嘉在塔拉农场长期下地劳动后,能再一次听到音乐和舞步声,看到熟悉亲切的面孔在朦胧的灯光下欢笑,互相戏谑,说俏皮话,挑逗,挖苦,调情,这是她所喜欢的。这使她感到又有了生的希望,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辉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她重温着当时的美好,这时她突然凄凉而惊恐地发觉所有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从前这些熟悉的人影现在都像鬼魂似的。

如今,他们看起来似乎一如从前,但实际上不同了。仅仅因为他们的年纪又长了5岁吗?不,没那简单。五年前,有一种安全感紧紧围住他们。他们在它的庇护下进入了锦绣年华。

如今,一切繁华景象都已逝去,连同它一起逝去的还有往日就在这个角落里洋溢着的那些快乐与激情,也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的传统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但与他们不同,而且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那里端坐着,观看着他们,猛然她幡然醒悟。觉得自己是被某种她所无法理解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如今,他们的面貌并没有多大变化,态度也一如从前,但在她看来,老朋友们给她保留下来的也只有它们了。一是经久不衰的庄严,一是超越时间的慷慨,而且至死不变,然后他们会怀着无尽的难以名状的痛苦走向坟墓。他们即使失败了也仍然不屈不挠,他们已备受摧残,无依无靠。土地已沦陷,他们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国土,眼看着它被敌人和那些戏弄法律的恶棍们肆意践踏,原来的奴隶转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任人摆布,妇女横遭污辱,而且他们还记着那些坟墓。

现在,他们生活的那个旧世界已面貌一新,可方式没有变。他们牢牢掌握着他们从前所最熟悉、最热爱的东西,那种悠闲自在的风度、礼节,彼此接触时那种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别是男人们护花使者的态度。男人们一贯是讲礼貌的,谦逊和平的;他们几乎成功地创造了一种骑士风范。思嘉心想,简直难以置信,因为在过去五年中,即使隐遁得最远的妇女也见过和听过的那种风范,如今已消失殆尽了。她们护理过伤员,抿阖过死者的眼睛,经历过战争烽火和灾难的折磨,也饱尝了恐怖、逃亡和饥饿。

他们无论经过了什么样的灾难,他们依然是太太和绅士,在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时仍保持忠诚,彼此关心,坚固得如同磐石。他们仍会走自己的路,仿佛从前的日子不曾消失。他们依旧可爱,悠闲,坚定,决不像北方佬那样蝇营狗苟。

她的改变与他们的有所区别,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区别,她暂时还说不清楚。也许是她什么都会牺牲,而这些人却有许多事情是宁死也不愿意做的;也许就在于他们虽然身处险境却依然笑着面对生活,简直是逆来顺受,而思嘉却做不到这一点。尤在她眼中,那是一种对事物采取微笑观望而绝不参与的愚蠢的倔强精神。

她凝望着跳得满脸兴奋发光的人们,心想他们是不是也如她一样为生活所迫。

说实话,经历了那场战争,他们的损失就是她的损失,他们的苦难就是她的苦难。不过,他们对这一切却采取了与她迥异的应对方式。她在客厅里正注视着他们一张张永远也拿不下来的极好的面具。

思嘉想,假如他们也在痛苦地忍受着残酷环境的折磨(实际就是如此),那么他们怎么能积极乐观地面对?说真的,他们为什么要强装欢颜?他们真叫她无法理解和有点不耐烦了。她好比一只被追捕的狐狸在拼命逃跑,想赶在猎犬追上之前找到一个藏身的洞穴。

她恨他们,恨这些虚伪的脸、欢快的舞步,这些骄傲的蠢物,他们从丧失的事物中捞取自尊心,似乎就是因为丧失了才引以为自豪似的。妇女们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虽然她们总要干下贱的活儿。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太太,除非有一天可以风光再现。

爱伦如果还活着也可能这样。这使她感到非常不安。她知道她应当像这些人一样审视自己,可是她做不到。她也知道她应当像他们那样虔诚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气质是与生俱来的,即使已沦于穷困,可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思嘉知道,人们看不起北方佬,因为北方佬的故作高雅纯粹是钱堆起的。然而就在此刻,尽管有点异端邪说的味道,她必须承认北方佬在这件事上是对的,即使他们在别的方面都是错了——想当太太就得奢侈。她知道,要是爱伦从女儿嘴里听到她这么说,她准会气疯的。无论怎样穷困,都不能使爱伦引为羞耻。

她懊恼地耸了耸肩膀想道,或许是她错了。不过,无所谓了,这些骄傲的傻瓜并不像她那样义无反顾地向钱看,甚至为了已经失掉的东西会付出任何代价。要去不择手段地捞取金钱,这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太离奇。时世是艰难无情的。思嘉知道这些人的家庭传统会阻止他们为之搏斗——虽然以挣钱为目的。他们全都觉得赤裸裸地挣钱,甚至谈论金钱也是极端庸俗的事。但梅里韦瑟太太做馅饼生意,雷内叫卖馅饼,休·埃尔辛卖劈柴,托米搞承包,就是例外。甚至连弗兰克这样的人也有勇气开店呢。

他们会落到何等境地?

但是她肯定会发达的。她不会静静等待一个什么奇迹来眷顾她。她要积极面对人生,从那里攫取她应得的东西。她此刻坚信,她父亲作为一个穷苦的移民小伙子起家,终于挣到了塔拉那片广大的土地——虎父无犬子。

她想,这些人从过去汲取勇气,可她却是在从未来汲取勇气!现在,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希望。至少,他拥有一个店铺,还有现金。只要能同他结婚,弄到那300美元,她就可以使塔拉至少再支撑一年。

一年以后——弗兰克必定会买下那个锯木厂。那时她将会亲眼目睹城镇怎样迅速繁荣,而现在,在很少有竞争对手的时候,谁能办起一家木材厂谁就有了一个金矿!

此时,思嘉脑中浮现了战争初期瑞德说的关于他在封锁期间赚了一笔钱的那些话。现在她深深理解了它们的含义,因此她奇怪为什么当时那样幼稚无知而认识不到呢?

瑞德说过,在一种文明崩溃的时候也像在它兴盛时一样,很好发财。

“这就是他预见到的崩溃,”她想,“而且他很有远见。现在还有许多的钱让任何一个不怕艰辛的人去赚——或者去攫取呢。”这时她看见弗兰克从对面向她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饼,她这才强作欢颜摆出一副笑脸。

她朝他微笑着,饮着果子酒,深知自己脸上的红晕比任何酒里的东西都更加迷人。她挪动了一下裙子,让他紧挨着她,然后故意懒懒地挥动手帕,让他能闻到淡淡的芳香。她为自己喷洒了这种香水而感到得意,因为舞厅里只有她喷了香水,而且弗兰克已经注意到了。大概是头脑一热,他还在她耳边低声赞扬她红润、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她想,要是他不这么胆小就好了!他就如同一只怯懦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点塔尔顿兄弟们那样的豪爽和热情,甚至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粗野无礼,那该多好呀!不过,如果他有了这些特质,他也许就会对他产生怀疑。实际上,他对女人远远不够了解,想不到她的如意算盘。这是她的幸运,但这并不能提高她对他的尊敬和好感。

同类推荐
  • 黑道·菩萨杀

    黑道·菩萨杀

    身世凄惨的杀手江楚寒由师父抚养长大,一次他外出时,师父一家惨遭仇家丐帮杀害。为了给师父报仇,江楚寒加入了黑帮龙会。谁知,师父被杀、锦瑟被丐帮弟子轮奸,这一切竟是龙会老大与丐帮帮主共同设下的局。江楚寒忍辱负重,终于夺得了黑帮老大的宝座,可是他和锦瑟的生活却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快乐。
  • 牵你的手,笑看似水流年

    牵你的手,笑看似水流年

    总有那么一个人,在似水流年里与你再次相遇,最纯粹、最动人的青春恋曲,最勇敢、最深沉的不渝深情!延续《裸婚时代》式的幸福甜蜜,媲美《咱们结婚吧》中的爆笑爱情,一场幽默的爱情喜剧让你笑到流泪。
  • 走出北大荒

    走出北大荒

    本书讲述了上海女知青夏钢上山下乡到北大荒以及返城工作、下海创业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艰苦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中,坚守理想,寻找爱情;回城工作后,坚持学习,努力奋斗。故事折射出中国人身上所一贯具有的坚韧、乐观、顽强的可贵品格。
  • 梦三生·永劫之花

    梦三生·永劫之花

    东陆大赵帝国末年,皇室与权臣宁家产生权力之争。受宁家胁迫的少女家主燕莲见,在远行中偶遇金发少年沉羽。他动人的情话、诚挚的爱慕,让背负着家族荣辱的燕莲见享受到一段欢愉时光……两军对垒,青丝隐于盔甲,倾世容颜无人可辨。烽烟烈烈中,是谁先催动战马踏破青梅之约?又是谁先挥剑斩断海誓山盟?最后的最后,是谁失去了钟爱之人,却君临天下……
  • 心有所慕

    心有所慕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跟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落魄的自己,还是遇到了神秘的他。他的笑容,那么暖;他的眼睛,那么亮,恍惚间,仿佛慈悲的救世主。原以为他能将自己带离黑暗,谁知却被推入另一个深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当一切变得陌生,当他不再温和,曾经的伤害如同藤蔓,密密麻麻缠上了彼此早已支离破碎的心。“我终于……等到你了……”这一句话,让他彻底丢盔弃甲。还好,时光漫漫,他还有机会,用爱将彼此的命运紧紧相连。
热门推荐
  • 凰路漫漫

    凰路漫漫

    万万没想到,谢芜然竟然会被从小爱护她的“姐姐”给弄歇菜了,还死的不明不白。当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谢芜然借一抹神魂重生异世,待我至尊之日,必定要它狗命。 不过,这异世好像垃圾更多,还是先“清理”一下吧。某人,“姑娘,需要在下帮忙吗?”“……”成神之路太漫长,不如抱团一起搞事。
  • 反向门

    反向门

    凡事只要有正,就会有反,两极安。既有老,则有少,有正既有反,为天之道。凡人无法轻易更改,否则就是逆天而行,天道就会降下天怒,让逆天改命之人,家族的气运受到天道更改。凡事有反必有正。正是在这千千万万的人当中,有一部分人,天生就有能测算天道,逆天改命之人。这些万中无一的人,自诩:天机师。
  • 杂记之乱七八糟的童话

    杂记之乱七八糟的童话

    请不要以为这是一部言情,这只是因为没有童话专题,当然,如书名,里面是乱七八糟的童话,不喜欢请勿进。这里面部分是我的朋友而写,也有我写的。喜欢异想天开的人来看看吧。
  • 莫先生独宠妻

    莫先生独宠妻

    (有名《借来的甜妻不想还》)“借你儿子用一下。”“干嘛?”“假装我儿子。”“。。。”拜托!自己不会照照镜子,需要假装吗?“能不能再借你用一下?”“又干嘛?”“当一下我太太,时间不长,一辈子而已。”
  • 天使公主,回归记

    天使公主,回归记

    两个都是魔法国度里数一数二的,两家是亲家,一个是光之国的公主,一个是暗之国王子,他们是青梅竹马,也互相喜欢,但是三年后,我们的公主也离开了,暗之国,五年后他们强势归来,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么...
  • 我的死亡被判定为失忆回归

    我的死亡被判定为失忆回归

    (这本书又叫:为美好世界献上“女神”、和女神一起的异世界生活and无法Re的异世界生活,主要用轻松幽默的语言讲故事和博君一笑!属于慢热型!)死亡不是真的长眠,死亡只是一次回归,两个世界,在一个世界死亡就会回到另一个世界。科技发达的世界,却存在众所周知的超能力,海临作为超能力开发高校的大二学生,却意外穿越了——和指导穿越的女神一起穿越到了异世界……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混世小农

    混世小农

    自古官有官道,民有民道。如今我杨小飞就执行我的混世之道。吊儿郎当的大杨村少年杨小飞,凭借着一本前朝医书,由农村走出去,在众多美女的环绕下,混迹与官道民道。步步高升,风生水起。且看一代小农民如何笑傲江湖!!!大家看到了就收藏一下下吧,你们的一个收藏,对于芋头而言就是最大的鼓舞。芋头在此谢谢大家,鞠躬!!!223861771混世小农书友群号,欢迎大家的加入,芋头写书需要你们的建议,现在遇到瓶颈了,再次鞠躬。
  • 傲天灵尊

    傲天灵尊

    灵之极境,山河动荡,空间破碎。乱古动荡,我自岿然不动;天地沉浮,我欲灵御山河!这里,是灵力的世界,是灵修的世界!
  • 末日超越进化

    末日超越进化

    未知的外星能量让地球上的生物产生里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足25%的人在这次灾难活了下来,面对未知生物,人类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一些被选者踏上未知的空间,生死不知。这些被选选者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活下去。但是未知的阴谋在等待着他们起点签约作品一定完本求收藏和推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