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夏天,没有重庆所有主城区一贯的作风;所以,是个特例。夜晚来得很晚,去得不晚。不像解放碑、沙坪坝、观音桥那样的夜晚活色生香,而是安静得深情。街心花园种着许多花,开得不做作。不像那些主城区一样,今天哪条路种了什么花,明天哪条路花开了,都要登报大肆宣传一番。而这里不用,这里的花,就像是这里的人一样常年居住在这里,大家都觉得它们的存在是正常的。
林梓辛行走在一排法国梧桐树下,就像平常逛街那样。这里高大的梧桐都是很有来头的,不过当地土生土长的人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只有外地人看到才会惊艳不已。所以,在这里的土著居民的想象中,法国那些浪漫的街道也不过如此。路灯阴柔的灯光只照出林梓辛的一半侧脸,这样的效果让曾宣柽不知不觉看了好久。林梓辛瞪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还没来,都过了5分钟了。”曾宣柽自顾自说。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是紧张的,不然就不会脑袋放空对林梓辛看这么久,不然就不会听得见心跳咚咚咚的,不然就不会把手中的那个小药瓶握到手心出了汗并且麻木还毫无知觉。曾宣柽定了定神,命令自己要冷静,只有自己冷静,才可以减轻林梓辛的忧虑。他知道,其实林梓辛也很紧张。他把小药瓶放进背包最里层的口袋中,拉好拉链,又看看表,看向远处。
[1]
这种场景,上一次出现记得是很久之前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梓辛和曾宣柽都没有一起上过街,一起逛过夜市,一起在步行街静静吹着来自河边的夏风。自从长大了,有了更多的事需要善始善终,本以为闲暇时光还是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事实证明这只是徒劳。
虽然他们等一下要干一件称得上“大事”的事,不过现在却可以这么静静地呆在喧闹市中心的一角,倒也惬意。
“给你讲个笑话,超好笑的哦!”曾宣柽突然转过头来说,“有一天交警在街上发火了,他说:‘兔子,瞧你的眼睛红的,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要酒后驾车!螃蟹,以后不准横穿马路!袋鼠,不准再骑车带小孩了……’”
“‘乌龟,谁让你上快车道的!’是吗?”林梓辛接了下一句。
“你也知道?”
“好像什么时候听别人说过。”
“哦,还有一个笑话……”此时某个看起来略带萎靡的男青年向他们走来,曾宣柽立刻停止了说笑。明明一开始还想对方早点来所以说笑话打发时间,而现在却在心里轻微抱怨对方怎么来得这么快。
“你们来的真准时,真是的。”这个人倒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顺手把一个大号的购物袋塞进曾宣柽手中,“钱呢?”
林梓辛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钱,给男青年:“我们先看看东西齐不齐,免得出问题。”
曾宣柽打开购物袋,仔细检查后里面是自己要的东西——两套电力公司的工装,两把电筒,两个工作牌,一个陈旧的塑料手提工具箱。当然,工作牌是伪造的;也当然,工具箱是空的。“东西没问题,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准时还给你。谢谢了!”并露出感激的笑容。
“算了,不用还给我了,反正公司发了新的工作服,衣服对我来说已经是没用的,这种工具箱干我们这行的多的是。”男青年倒显得得爽快,“这个服装租赁费就当你们把这两套东西买了,你们学校彩排一定还要多用几天吧?”
曾宣柽笑得很愉快:“真的谢谢你了啊。”这是林梓辛也笑得很愉快,对方居然完全没有戒心就把这些东西拿来了。
“没什么,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再见了。”男青年一边摇头晃脑地数着钱,一边摆摆手。
“嗯,再见,真的谢谢你了。”曾宣柽鞠着躬。
“谢谢了。”林梓辛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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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从小生活的这座城市,不能说自己会对她有各种各样的情感,而是应该说她总是会带给自己各种各样的情感。曾经一段时间,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妈妈逛街买东西,那段时间可是对少女时装特别地热衷,最开心的事情除了考试考得好就是穿各种喜欢的衣服了。只不过,这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她和曾宣柽并肩走在步行街上,在经过她爸爸的诊所时,眼神变得空洞。那扇表示打烊的门虽然关着,可是她却似乎有透视眼一样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物品的陈设——因为逛街逛累了的时候,她就会和妈妈进诊所稍做休息,再出来重整旗鼓。
不知不觉,又开始了悲伤。
他们上了环城车,看着街道旁不断变换的风景,这些风景,看了十几年了。在这座城市里,环城车是种奇妙的东西,不像那些城市,公交车分为很多路,而这里的公交就只有一路,大家叫它环城车。只需要一块钱,就可以坐上它到达恺悌区的绝大多数角落,因为恺悌区的市区,很小。
“以前啊,某期《看世界》中有这样一段话。”曾宣柽打破了沉默,明亮的眼睛在问她,你要不要听。
“什么话?”
“那上面说啊,提速变成了铁道部一个人的狂欢,响应这场狂欢的只是有钱人,能报销车票的官人、商务人士。随着中国铁路的加速,一批批小站消失,一批批下层人们被告诉甩出了视线外。我觉得吧,何必呢,提速有那么重要吗?网上都在说用数百亿来换沪杭磁浮的提速十分钟,却用不到两亿来拨款大西南地区的旱灾,很瞎搞。想来想去还是我们这个小城市好,没有什么灾害,也没有人想来给我们提速背个骂名。”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为了表现自己对家乡的热爱吧。上海固然好,讨厌上海人的人也很多。我们这里虽然是重庆的主城区之一,不过从长大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别的区都很好了,上次到沙坪坝我爸妈那里,才发现又有一家名牌旗舰店在那里开幕。可是我们这里呢?”他说得很有感触。
“是啊,就像我们日月中学,我小学之所以考这里而不考你们学校,主要是日月中学宣传当年有个同学考进了北大、前年有个同学考进了清华。结果我都高一了,始终再没有听说有人进了北大清华。而重庆的一中、三中、八中每年考什么北大清华、香港大学、保送出国的多得是。最可笑的是,从小到大的老师都给我灌输的思想是恺悌区是重庆市的文化名城、教育大区,居然我还信以为真。”林梓辛也侃侃而谈起来。
“我们这里唯一好的就是,自然风光好,花园城市。”
“我都在怀疑大家赞美我们区是重庆后花园是不是损我们。”林梓辛的话把曾宣柽逗得咯咯地笑。
他们的对话到了这里,目的地基本上就到了。他们心知肚明地相看一样,走下了车。
总算还是到了。
[2]
以前在父亲的诊所里,护士教林梓辛帮别人测血糖,林梓辛学了半小时总算出师,就在一旁帮忙。她的第一个病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伯伯,手上有很厚的茧。林梓辛到现在都记得那双手的触感,硬硬的,像广柑皮。她使劲地想从那位病人的手上挤出一滴血,可总部成功,最后只好由那位护士帮忙换了一个大一点的测血糖的针。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个农民。凭借那双手,她可以想象,原来当农民是这样的辛苦。
现在在林梓辛和曾宣柽面前的,给他们开门的那个老爷爷,手上同样有厚厚的茧。他看着面前的这两个穿着电力公司工装的年轻男女,只开了大锁,安全锁还是挂着。他防备地问:“你们是?”
“你好啊,请问你是邵建国吗?”林梓辛笑着问。
“我是,你们是……”这个爷爷也礼貌性地笑笑,脸上的沟壑足够证明他的年龄。
“是这样的,我们来检查线路,因为这幢房子很老旧了。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们要检查的住户很多,所以这么晚了才来敲门。你们方便吗?”曾宣柽也笑着说。
“哦哦,方便,方便。”老人打开了安全锁,昏黄的灯光一下把走廊的黑暗驱散,“麻烦你们了,进来,进来。”他的背有些弯,留出一大块地方让电力公司的两个人进来。
“要脱鞋吗?”曾宣柽从手提工具箱里拿出两双鞋套,“我们带了鞋套的。”
“不用麻烦你们了,进来就是了。”老人虽然这么说,不过林梓辛和曾宣柽还是穿上了鞋套,这样看起来更专业一些,比较不让对方起疑心。
他们一进门,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张老太婆的遗像。遗像挂在餐桌所靠的墙上,上面那位老太婆的面容看起来很慈祥。不过话说回来,似乎所有人的遗像都是可以和“慈祥”“和蔼”“温柔”“善良”这样的词语沾上边。这毕竟是这个已故灵魂最后的一张写真,给世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似乎是必须的。不过这个老太婆的遗像越是美好,林梓辛的心里越是难受。难受不是因为她的爸爸似乎好像害死了她,而是她害了林梓辛的家庭。
这个时候林梓辛告诉自己,必须控制情绪,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她还是笑着,就像在学校里那样的招牌笑容似的:“爷爷,你一个人在家啊?吃完饭了没有啊?”套近乎也是必须的。
“吃了吃了,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懂事,这么小就出来参加工作了啊!你可能才不到20岁吧?”老爷爷开始给他们倒开水喝。曾宣柽则在一旁说:“不用倒水了,我们检查一下就走了。”
为了配合今天的行动,林梓辛专门把自己扮得老气一点,还化了很土气的妆:“爷爷你说话我真爱听,我都23啦!”林梓辛一边装模作样地用手电筒检查线路,一边和老头儿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好给曾宣柽留下时间,进入厨房。
“你看起来还真是年轻啊,唉,岁月不饶人呐!”老头儿叹气,“我也有个孙女儿,19岁了,还比你小几岁,去年才刚上大学。成绩好哇,好不容易把她养大上大学了吧,结果最近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使她情绪不好,眼睛哭瞎了。唉,不然啊,和你一样,开起来也多机灵的。”老头儿一边说,一边依然在给电力公司的两个人倒开水,把有些脱漆的两个搪瓷杯子放在客厅的餐桌上。
他的话似乎就像是为了给林梓辛触动似的,林梓辛果然被触动了。她装作一个好心的路人甲的样子,关切地问:“眼睛哭瞎了啊?太不幸了。”
“唉,是啊。”这个叫邵建国的老头儿就像祥林嫂一样,开始向旁人述说自己家人的不幸,情到深处时,哽咽几下,林梓辛都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就倒下了,就像她的老伴儿倒下那样。
“不过我觉得你儿子那样的行为太冲动了,他也应该仔细想想,那毕竟只是一家骨科诊所,怎么会一来就检查病人有没有内脏破裂出血。而且,那位医生的妻子并没有错,杀人始终是不对的。”林梓辛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有些大,变得要为自己的爸爸和妈妈申冤。但关键之时,她依然控制了自己,现在,她是个路人甲。
这时曾宣柽从厨房里面出来,对林梓辛悄悄使了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林梓辛懂,那是搞定的标志。“爷爷啊,厨房和厕所检查好了,我再到卧室去,方便吗?”
“方便,方便。”老头儿说。
这时有个中年妇女开了门,林梓辛和曾宣柽可以猜到,这个人就是邵建国的媳妇儿。
“爸,我回来了。今天这家人真是,明明说好只买菜做饭的,饭做好了吧,还要在家里照顾下孩子,等他们下班回来我再走。凭什么啊,我自己的孩子都没时间照顾,在外地上学……”这个中年妇女一回来就噼里啪啦地抱怨,幸好几十打住,看见了家里有两个外人。
“你好啊,我们是来检查线路的。”曾宣柽说,林梓辛挥挥手上的手电筒打招呼。
“检查线路?电力公司的?”这个女人嗓门很大,语气也不好。
“嗯……是的。”曾宣柽想,难不成被她发现了。
“我说你们不用这样欺人太甚了吧!”这时她的嗓门更大,“这房子虽然是我们买的二手房,但用了这么多年都一直很爱惜,我保证绝对没有乱接线路偷电。而且我知道你们是收了房屋中介的钱的,趁我爸一个老头儿在家就好偷偷检查检查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坏的是不?告诉你们,没有!这三室一厅96个平方,卖30万没少的!”
“红丽……”老头想叫住她别这么失礼。
“我们真的是来检查线路的,知都不知道你们要卖什么房子。而且就算你们要卖房子,中介公司检查房屋都是找专门的人、大大方方地检查的。”曾宣柽镇定地说。
而林梓辛,在这个媳妇还没回家的时候,听着老头儿的话还是有些同情他们家,觉得这都是天意。可一看到这个冲动的媳妇,就开始后悔几分钟前泛滥的同情心。这个叫红丽的女人的老公一定和她一样,听风就是雨,说话做事不经过大脑,所以自己的妈妈才会被她老公杀。一想到自己母亲去世时的惨象,顿时怒火中烧。“没知识也要有常识好不好!”
“你说什么,你怎么说话的?”中年妇女一副要冲过来的姿势。
“红丽算了算了……”老头儿赶忙过去拉住。
“阿姨,我们只是来检查线路有没有损坏的,现在我们检查完了,我们走了。”曾宣柽站起来,示意林梓辛该走了。林梓辛倒也走得爽快,反正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们出门时,老头儿还送他们到楼梯口,连连道歉。在出门时,林梓辛回头看到饭桌上那两个装着开水的搪瓷被子,居然感到有零点几秒的心酸。
然而这种心酸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恶毒的想法——去死吧!
[3]
“现在开心了吗?”回去的环城车上,曾宣柽问林梓辛。
“不,一点儿也不。”是的,林梓辛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这个计划是她计划很久的,本以为在成功的那一刻,会担心自己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而狂笑——结果,连抑制的念头都没有。因为,没有兴奋得想要狂笑的念头。
这应该也必须是一个周密的计划:林梓辛拜托曾宣柽找医药公司表哥拿到一种蓝藻毒素的溶液,这种溶液无色无味,具有致癌、致畸、致突变的性质,然后他们两人装作电力公司员工潜入邵家,趁邵家人不注意就将这种水溶性的毒素溶液倒进米缸里、食盐里、食醋里、酱油里。最后,就坐观变化。这是一个多么精密的计划!可是,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在厨房听见你们的对话了。”曾宣柽转过头来,“两家的代价都很大,你说呢?”
“他们家付出代价是自找的,可我们不是!”林梓辛吼起来,车子上其他的乘客都纷纷看过来。
“可是你也很难过吧。”曾宣柽的声音就像这个夜晚一样寂静,“你也很难过吧。”
林梓辛点点头。
“我不知道你们班上是不是这样,不过我们班上是这样的。”林梓辛知道曾宣柽又要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自从很多人玩QQ校友之后,大家总是会在某一个时间段内前前后后分享同一篇日志,不过很多日志的分享都是有时间性的,比如关于春节习俗的,在春节期间被大家疯狂分享。而有一种日志,全年各个时间段都在被分享,那就是关于人性的。类似的有《悲伤时不要告诉别人》《世界上最温暖的图片集锦》《冷静下来,你会想到更多》《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之类的。开始我觉得这些人是头脑发热,光是分享分享这些日志就能够做到?不过后来我发现,班上同学的冲突少了,有一次两个女生因为一点小事吵架,另一个女生提醒其中一个女生说‘你忘了你分享的那篇日志了?’顿时被提醒的那个女生就一副不屑与对方争吵的样子走开了。我就在想,这些日志真的可以改变我们吗?真的可以……”
“你说这么多,主题是什么?”林梓辛希望他言简意赅,“你举的例子我懂了。”
“我的主题是,我们真的可以做到那些大道理,抛开人性的劣根性,一切皆空?不计前嫌,原谅所有,普度众生?我们名字带着仇恨生活很痛苦,真的能放下仇恨?是吗?”曾宣柽字字都发音很重,“我希望你可以快乐地生活,林梓辛。”
“不知道。”林梓辛可以猜到,这时的他是一副企图普度众生的表情,眼睛里充满着基督耶稣画像的神采,于是她别过头,朝向车窗外。“我不知道。人如果真的能放下仇恨,就不会有鬼故事了。”
[4]
所谓环城车,另一个字面意思就是环绕这座城市开。最初的环城车,是单方向的。也就是说你如果乘坐它从A地到B地,想再坐回去的话,必须在下车的地方上车,而不是在马路对面上车。于是,你从B地到A地,是相当于绕了城市转一圈再回去,经过的是和之前不一样的路。只不过现在,已经不这样的,它变成了双向。也就是说,你有两种选择:可以乘反方向的原路返回,也可以乘来的那个方向的车绕城一圈回去。
曾宣柽和林梓辛选择的是后者,因为这样可以立体地审视这座城市,这座让我们喜悲的城市。
在经过南西大学站点的时候,林梓辛看到路边一家格子铺中出现了一个貌似白上央的身影。不过这么晚了他在这里干什么呢?算了,也不想再多想,今天,她已经很累了。
她一边轻轻地哼着自己写的一首歌,一边昏昏沉沉地睡去。
[5]
滴水的楼檐
飘渺的晨烟
我在此聆听
和风带来的哀怨
落尽断肠的不是思念中的年华
望眼欲穿的是满目的落花
好容易盼到春天
它仍要离去
随着和风的再见
来年看到的是你那芳飞尽的流连
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