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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记忆的断片——回忆索洛古勃

我爱你广阔天地的忧伤,

我可爱的故土,神圣的俄罗斯。

……

你所有的道路都是可爱的。

任凭疯狂的道路

以坟墓的黑暗、寒冷相威胁——

我不愿意背离它。

关于勃洛克,记忆中的一切几乎都可以写出来:他死了。关于洛扎诺夫也是。还有勃留索夫:他还不如死了,他是布尔什维克的新闻检查官,疯狂而残忍的共产党员,借列宁去世之机为其歌功颂德,由一个诗人变成一个蹩脚的韵文作者——简直令人惊讶不已(或许相反,并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而,我可否谈论索洛古勃呢?

他在俄罗斯。

我认识他,始终不渝地爱戴他,始终不渝地尊敬他,转眼已经快30年了。尤其是最近几年,我好像更加爱戴他,更加尊敬他了。

但他在俄罗斯。

我依然认为他是最优秀的俄国诗人和俄国小说家之一。对我来说,我更乐意再写一篇(是第几篇了?)文章来谈谈他的作品。

但——他在俄罗斯。犹如波涛撞在岩石上,这句“他在俄罗斯”,粉碎了我的所有企图。没有办法谈论他的创作,我们这儿没有他的书。(那边有吗?)旧作没有,而对新作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他的灵魂和才华还在不断地上升。

他在俄罗斯,在俄罗斯,在故乡的圣彼得的城市——他亲眼所见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变成列宁格勒的圣彼得堡。难道他亲眼所见的就只这一个损失吗?他在俄罗斯……但愿有谁能够明白,我关于索洛古勃的话,今天何以会如此简短,残缺不全,纯真而又苍白。最主要的是——残缺不全。

我甚至想什么话也不说……可反正都一样。我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他——我是为别人从过去的时光中唤回我们美好的相逢。

跟人们在一起——怎样的负担!

啊,为何要同他们一起生活,

为何不能每时每刻

都使人受到诱惑,受到迷惑?

索洛古勃

《影子》是索洛古勃第一个短篇小说,发表在《北方信使》上。至今读来仍跟当时一样清新。但从前里面加了一首诗,好像是《栅栏》。很短,却很引人注目。索洛古勃的每部作品都具有一种魔力,即使是写得比较差的作品也是如此。

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一位谦虚的中学老师。彼得堡人,但至今仍在外省工作。年轻吗?甚至算不上很年轻。而他的姓是——捷捷尔尼科夫。

当时任《北方信使》秘书的尼·明斯基尼·明斯基(1855—1937),诗人。认为,不宜用这样的姓发表文章,便匆忙给他取了个笔名——显然是根据一种不成功的联想(未来得及深思熟虑)——“索洛古勃”。这个笔名跟一位非常平庸的老一辈作家索洛古勃伯爵的名字发音相同,只是在书写上略有差异,前者中只有一个L,而后者中有两个。

我不知道,新诗人是怎样喜欢上这个笔名的,但我知道,他接受了它。明斯基对笔名和诗人本人都很着迷。当时(颓废派时期),《北方信使》对“有才华的新人”非常支持,甚至还积极寻找他们(它因此而给人留下美好的记忆)。

由于我当时不够专心致志,故我不曾痴迷于索洛古勃,只是喜欢他而已。他甚至只是我所喜欢的人之一,而这样的新人当年并不少,他们中有的人销声匿迹了,有的人如今已成文坛耆宿,名震遐迩,不论当之无愧与否。

彼得堡的普希金街上有一幢五层的大楼,是一家旅馆,虽非一流,但也非一般客店。不知为什么,文学家,特别是未婚的文学家,对它情有独钟,他们在那儿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明斯基就是其中一员。他当时曾这样说自己:

他住在帕莱斯,

他在皇家旅馆里歌唱。

这家“帕莱斯皇家旅馆”朴素的、用屏风隔开的客房当年见识过不少有趣的聚会。佩尔卓夫彼·彼·佩尔卓夫(1968—1947),诗人,政论家,文学批评家。后来在那儿住过,洛扎诺夫也曾在那儿逗留,还有艺术世界的唯美主义者们……

我就是在那儿初次见到索洛古勃——捷捷尔尼科夫的。

这是夏季或春季的明媚的一天。在明斯基的房间里,铺着普通天鹅绒桌布的椭圆形茶桌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穿浅色衣服、面容憔悴、头发棕黄的人。络腮胡是直的,唇髭也是直的,好像瀑布,秃顶,系着黑色的领结。

他的脸,他的眼皮沉重的眼睛,他的有些笨重的身材,全都透出一种近乎静止的沉稳。这是一个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忙碌起来”的人。沉默不语对他是最合适不过的。每当开口说话,只是可以听明白的三言两语,声音很平稳,近乎单调,没有丝毫紧迫感。他的话语跟他的沉默一样,从容不迫,雷打不动。

一直是明斯基在喋喋不休。当然,索洛古勃在听——也有可能没听,只是安静地坐着,很自然地保持沉默而已。

索洛古勃不慌不忙地告辞后,明斯基凑到我跟前问:

——您怎么会喜欢上我们这颗新星?还能想象得出比这更缺乏“诗意”的外表吗?秃顶,而且呆板……您想想看!

我回答:

——没什么可想的。好极了,他根本用不着换一副外表。他坐着就跟算命似的,或许已给自己算好了命。

他确实像一个巫师。后来我们成为朋友时,不时地见到他的眼睛里闪烁出巫术的光芒。

我欢迎我贫穷的寺院的

静谧无声的墙壁。

在瓦西里耶夫岛上,在一条夜间灯火阑珊,而春天仍冰封雪冻的远程交通线上,竖立着一幢带有宽敞的阁楼的木屋。这是一所市立学校。

下面是几间摆着课桌的正房。那里晚上很暗,还闻得到一股特殊的学校气味:粉笔,墨水,靴子和男孩子的后脑勺。

上面是索洛古勃的住处,“公家的”。他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和校长(或类似的职务)。

这种带阁楼的老式木屋的住宅是别具一格的。无处不表现出自己的特色:墙壁,门槛,装饰……正如巴黎的宽檐帽会扭曲一个村姑可爱的脸庞,现代气息——无论是家具的、窗帘的、甚或是住在这里的人本身的——会破坏居室的安逸。那会使和谐荡然无存。

索洛古勃的住处实在是妙不可言,因为整个都是和谐的。

他跟姐姐住在一起。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娘,文静、谦和、消瘦。一眼即可看出,姐弟之间的感情很好。每次客人们来聚会 (当时索洛古勃已有一定的知名度),文静的姐姐总要体贴周到地在一张小方桌上备好茶点,在悬挂起来的煤油灯的光环的辉映下,餐巾显得那么洁白、明净。好像到处都是白色的:墙壁、窗纱……但每个房间里照耀在圣像面前的蜡烛却是颜色各异的:一间是粉红色的,另一间是墨绿色的,再另一间的角落里——是深紫色的。

文静的姐姐在陌生人——文学家们面前丝毫也不拘谨。她善于礼貌地沉默,也善于礼貌地交谈。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她,身体消瘦,穿一件黑色的连衣裙,经常咳嗽——她身体不好,每到冬天便“哮喘”。

有时喝完茶客人便来到费奥多尔·库兹米奇窄小的书房 (他写自己的名字总是从字母“西塔”写起)。书房里书很多,光线不太明亮:绿色的陶瓷灯罩下面只有一盏灯(墙角的蜡烛也是浅绿色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索洛古勃的姐姐名叫奥尔加:奥尔加·库兹米尼施那雅。有时她的女友帮她倒茶。这人也很文静,也穿一件黑色的连衣裙。

日月如梭。索洛古勃的名气越来越响。他的书一本接一本地出版。第一本很薄,是诗集。然后是从前发表在《北方信使》上的一部长篇小说,还有短篇小说……他在文坛上占据了自己的一席,而且地位如此稳固,以致那些起初不理解他的人到了已经不得不承认他的时候还是不理解他。

他出现在各种场合,到哪儿都四平八稳,雷打不动,寡言少语。偶尔显露出几分恶毒的、不带笑容的机智,始终有点像魔法家和巫师。要知道,无论是他的长短篇小说,还是他的诗歌,都有一个突出的特征:现实与魔幻紧密结合。神话往来于生活之中,神话与我们共进晚餐,而且始终不失其为神话。

幻想与现实永远互相吸引互相斗争——这就是索洛古勃的悲剧。

我想要结局,我寻找开端,

我预见到了不祥的界限。

我曾希望得到重重矛盾,

幻想变成了我的主宰。

他向往神秘的“马伊尔之星”和不属于我们的“奥伊尔大地”,但又会突然希望回到自己的、我们的故土。但在这儿杜尔西涅雅是否会太过经常地变成“肥胖的阿尔东莎”呢?于是索洛古勃就像意外地得到夏娃的人类始祖亚当一样,痛苦地怀念着以往的、轻盈的利利特。

当索洛古勃系着黑色的领结,表情木讷地出现在通俗舞台上,以不带丝毫颤抖的、平稳而呆板的嗓音朗诵他的确实具有魔力的诗篇,他本身看上去就是此岸与彼岸、现实与虚幻的悲剧性结合。还有一个问题:或许,真正的现实恰是这两种本原的神秘结合?

索洛古勃——顺便说说——完全不能忍受别人在台上“有表情地”朗诵他的诗作。其实我也是这样。有一次,晚会上一个劲儿地朗诵索洛古勃和我的诗,我难以忍受,便怒气冲冲地离开大厅,正巧与索洛古勃在门口碰上,他也是怒气冲冲地离开大厅的。这是什么啊!我想,假如诗人能够听到明斯克(处于波兰人控制之下,20年代)的一次热闹的大学生晚会上朗诵的《魔鬼的秋千》,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的女爱好者,肥胖的“阿尔东莎”,在台上荡来荡去,声嘶力竭地喊叫,而当她像小号一样大吼一声:“荡起来吧,魔鬼与你同在!”大厅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

幸好索洛古勃当时不在场。

我想起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春天的晚上,我到岛上的一次工作访问。

姐弟两人在窗下那张摇摇晃晃的方桌上刚吃完饭。

浅绿色的灯光没精打采。一只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把葡萄果穗。我是来叫索洛古勃参加一个慈善晚会。晚会在私人住宅里举行,因为晚会的目的不宜公开。这是俄国作家们经常为在押的政治犯举办的晚会之一(政治红十字会)。一些富有的人、贵族、将军,全都乐意提供场所,并四处分发“茶话会”的邀请信,而这些邀请信得到的回报还算可观。

最近的一次晚会设在文学家们几乎不认识的一位老将军家 (我记得,他死于革命期间)。

我把这一切解释给索洛古勃听。他当然同意,只是有些为难:

——我读点什么好呢?

——嗨,您的诗多得很,可以信手拈来!我可要比您难得多喽……您知道读什么?干脆我们就读我们游戏式的通信吧?您愿意吗?您读您的,我读我的……会逗得人家捧腹大笑的。

我们就这样决定了下来,也确实在这次晚会上朗诵了我们的简短的诗体通信(索洛古勃当然还朗诵了其他作品)。

索洛古勃的两首优美的答诗后来收进了他的书,我的没有发表过并遗失了。我只记得第一首,戏谑之作,写作的起因来源于索洛古勃的各种小“把戏”——对某人的套鞋的占卜,而最主要的是维·伊万诺夫的一件事:当时,这位刚从国外回来的欧洲诗人前去结识索洛古勃。他一大清早便没了踪影,害得妻子在全城白白地到处找他。当她坐在我们家里,听说丈夫终于找到了,现正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得了荨麻疹时,她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都记住了:

我们的库兹米奇还在占卜,

还在拨浪鼓似的摇晃他的秃头。

他只想用自己的巫术,

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他的算命打卦的把戏,

其实算不上怎么高级:

忽而套鞋,忽而天气,

忽而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

不,既然你有先见之明,

就别去碰这些东西,

跟英明的巫婆比试一番吧,

在威力中展示你的威力……

啊,我可怜的库兹米奇,

占卜一下我的吉凶祸福吧!

他果然开始为我占卜了,用一首优美的关于“圆”的诗。由此开始了我们的诗歌几何学:

你不在圆里,你整个在点中,

而点容不下我……

……你将死去,

那时你会明白并接受,

三重色彩的印章……

关于索洛古勃的下一首诗,我只记得,它具有高超的技巧和惊人的节奏。

而又有谁知道下面这几句诗呢,它们如此神秘莫测,就连教会的新闻检查官(在《新路》杂志上)也要迟疑良久,不知该不该予以放行:

平静的水面映出人影,

在静夜的月光照耀下,

他们无欲无求地赤身裸体。

两个少男,两个少女

在创造夜间的仪式……

我曾专门背诵这首诗——为了诱惑洛扎诺夫。他听了怒不可遏。

他们用白皙的脚轻轻击打水流,

浪花在脚下荡漾,发出接吻般的声响……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这是什么接吻?

洛扎诺夫生气地说。

体内燃烧过的火疲惫地熄灭了,

在庄严的界限中最后的时刻到来……

——您说说看,他们一共几个人?两个还是四个?“看得见水中的倒影”——“倒影”用的是复数,就是说,是两个人?

迈开白皙的脚,一尘不染的脚,

他们跨越了一道神秘的门槛……

这个“门槛”和“界限”令洛扎诺夫耿耿于怀。他一定要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他自己又始终不敢去问索洛古勃。跟任何人都无拘无束的洛扎诺夫知道索洛古勃不太容易接近:“穿礼服的砖头!”

……你将在沉默中

认识存在的规律。

造物中一切都是统一的,

何处会出现意识,

何处就会有我。

……

我是一切中的一切,别无其他。

我是活生生的白昼的源泉。

在尘世的苦恼的黑暗中

我是一条正确的道路。爱我吧。

化装晚会。

涅瓦大街附近的一条胡同。一栋精致的私宅。不大的厅堂。墙上是粉红色和火红色的装饰画。电灯很多。滑稽的服装。欢声笑语,翩翩起舞……敞开的门内看得见一张为晚餐准备的长桌。鲜花。

这是什么舞会?大多数人没戴面具,都是些熟面孔!女主人——矮小,黑发,活跃,急躁,年轻,眼睛大而有神。而男主人——是索洛古勃。他此时活像一个年迈的古罗马人:完全秃顶,胡子修得整整齐齐。身穿黑色礼服,跟从前一样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对客人彬彬有礼。他接受的东西很多。新的文学的彼得堡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革命之后,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热闹和欢乐之中。

在我离开的三年时间里,很多东西都变了,索洛古勃文静的姐姐去世了:她的病不是“哮喘”,而是肺结核。作家名声大振。他现在哪里还是什么“市立中学老师”!也不知岛上那座灰色的小木屋还在不在。也许还在,也许楼下还散发着灰尘和粉笔的气息,只是楼上大概已经没有颜色各异的蜡烛闪耀了……

索洛古勃跟年轻的女作家和翻译家阿·尼·切波塔列夫斯卡雅结了婚。

她生性敏感,好冲动,对索洛古勃崇拜得五体投地,但也特别容易吃醋。索洛古勃的声望与日俱增,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示怀疑,可对他关爱备至的妻子总是觉得人们对他不公,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总有人与他为敌。

索洛古勃本人自始至终保持自己的本色。他依旧内向、冷淡——“不好打交道”。依旧从容不迫,雷打不动,间或表现出一种恶毒的机智。如果需要用一句话来确定此人首要的中枢所在,那么,甚至只要一个字就可以做到,这便是:我。当然是最深意义上的,个性概念意义上的。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对人的个性的统一有着更清晰、更潜在、更全面的感受。

他的每一行诗,他的抒情诗,他的温和而苦涩的嘲讽,他的融入日常生活的神话,他的优秀的短篇小说(优秀中最优秀者是伊林努什卡。“你记得吧,不会忘记吧?”)——这一切讲的全是不朽的记忆,统一的“我”的统一的、不朽的爱。他整个就在这个绝妙的中枢中,或者说是在这一个确实绝妙的点中。

即便是在今天,在我们的沉闷的日子里,我们所能见到的他的零星的诗句,表达的不是同样的东西吗?是的,只不过加进了一个新的音符,明智和强劲的音符。我想起不久前丘特切夫的“不承认时间”,它在音响上是席勒式的:

不要打听我的道路通向了何处,

我由世界转入了哪个天地……

不过他们,丘特切夫和席勒,我只是想起来而已,并不是要拿索洛古勃同他们对比。让他们各行其道,互不相扰吧。索洛古勃是独一无二的。要知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一切。然而,恰好是这个道理没有谁懂得。

我独自在此,我的命运残酷,

而你在远方安眠。

但我们何日相见,

上帝安排好了时间。

天色昏暗。灰蒙蒙的,多雨的黄昏。屋子里没有烧火,很冷。我们坐在桌旁,在我们家里。大家把身体遮得严严的,还是冻得脸色煞白。似乎,遮在我们身上的是些破衣烂布。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索洛古勃身上的那件旧大衣已经千疮百孔,阿娜斯塔西雅·尼古拉耶芙娜的灰色短上衣已经起毛、磨破。而她的脸——蜷缩成了拳头,只有眼睛在不安地闪亮。

我们的情况也不见得好。梅列日科夫斯基身穿女式绒布面短棉袄,脚上穿着毡鞋,外面还套上了一双胶靴。

索洛古勃夫妇是从瓦西里耶夫岛上到我们家来的(当然是步行)。他们常来。他们早就搬回瓦西里耶夫岛了,还是在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是因为“思念故土”,索洛古勃说)。但“红色十月”刚一开始,他们就从家里被赶出去了,家具和藏书全被一扫而光,如今他们只能在岛上的某个亭子里栖身,那里一到夜间地板上就结冰。

——您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费奥多尔·库兹米奇,他们的面包可真大,整整一大块……

阿娜斯塔西雅·尼古拉耶芙娜神经质似的大笑着说。桌子上确实放着整整一磅粗糙的黑麦面包。

——别羡慕,阿娜斯塔西雅·尼古拉耶芙娜。用不着羡慕。我们昨天也吃过面包。

索洛古勃的嗓音还跟从前一样平稳,只是稍微有些嘶哑。

我们交谈着——跟当时彼得堡那些勉强活着的人们一样。他们不光饥寒交迫,更有甚者,他们在被剥夺了食物和温暖的同时,还被剥夺了呼吸的自由。

勉强活着,可毕竟还活着。我们对彼此说,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国家。比如,有法国,有巴黎。在那里,人们可以在街道上行走,也就是在人行道上行走,而中间是车行道。而且相安无事。甚至还有咖啡馆,没被查封。阿娜斯塔西雅·尼古拉耶芙娜突然想起她在巴黎住过很长时间。她肯定地说,俄国作家最好成为半个巴黎人。

——这不,费奥多尔·库兹米奇也这样认为。他甚至开始用法语写诗……

但我希望读到的是索洛古勃的俄语诗,而非法语诗。于是他开始朗诵诗,缓慢、单调、坚定,一首接一首。

这些诗那么美,以致我要在前厅里请求阿娜斯塔西雅·尼古拉耶芙娜:“给我抄下来吧。我想拥有它们。全部。”用了好多张纸才抄完。全是一个主题。反复阅读,当时的感觉是既美妙又可怕。但我已经不记得这些诗了,手头没有,也不必谈论它们。

就这样,在难以忍受的寒冷中,我们不止一次见面,共享一块面包……

分手以后漫长的、漫长的几个月过去了,春天,收到了他的信。信是寄到“人与车在街道上同行,而且相安无事”的巴黎的。无家可归的自由啊!你是苦涩的,可总比同样无家可归的不自由甜蜜,值得……

索洛古勃夫妇两人都给我们写过信。他们高兴地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事,还说终于“放”他们走了。只剩下办“手续”。当然,他们是要来巴黎。

没来。不放他们,尽管答应过。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新的秋天又到了。

阿娜斯塔西雅·尼古拉耶芙娜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无论是她的心灵,还是她的幽灵般纤柔的身体。一个凄凉的秋夜,她跳进了涅瓦河已经开始结冰的黑水中。据说,这好像是一个过路人看到的……可我们不知道。直到第二年开春时才找到她的尸体。

还有一封索洛古勃的来信,讲的就是这件事。说是找到了阿娜斯塔西雅·尼古拉耶芙娜并已将她的尸体下葬。

再没有什么。我再也不知道什么。

在火焰中燃烧的——已经燃尽,

她对我说。

你,在你尘世的界限内,

再不需要我。

我被无穷无尽的爱焚毁,

并以死亡践踏死亡,

我要沿着一条正确的道路

升入天国的草丛,

你会找到我的,爱人……

是的,我深知:他会找到她的。因为,对他来说,世上不存在死者,所有的人都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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