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睿城每年的踏青时节都要大大的热闹一番,不只有香社庙会、百货集市,还有诸如赏花诗宴、锣鼓大戏、擂台竞技等诸般娱乐,吸引了周边县郡的人也纷至沓来,端的是景象繁荣。
这日铺子里难得也给云飞放了一天假,让他去四处逛逛。这些日子罗家铺子里的活计云飞都已经熟门熟路,干的甚是得心应手,便仗着年轻力健,又偷偷在晚间出去打了一份工。所得的银钱全都给了那些贫病交加的逃荒人,或是帮衬了铺子里的人。云飞一大早就跑去东街顾家铺子里去了,昨日说好了今日来拿工钱。铺子才卸下门板,小伙计见了云飞道:“来的好早,是不是得了钱就心急着逛庙会去?还有一些货没倒弄好,林哥又不在,你好歹也得搭把手才行。”云飞只得点头答应了。谁知这一忙竟是大半日,眼看要正午了,云飞早上并没吃早饭,早饿得肚子咕咕叫,头上满是虚汗。账房李先生从外面收账回来看不过,叫住云飞将工钱塞到他手里,让他走。云飞接过数了一数,谢了自去。看着云飞走远,李先生不满的对小伙计道:“你就只知道欺负老实人。云飞这些日子没白没黑的打两分工,眼见得瘦了一圈,今日难得歇一歇你倒又指派上了。”
小伙计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去装货了。
云飞又饿又累,只觉腿似灌了铅再也挪不动。天气出奇的好,湛蓝湛蓝的天空似被海水刚刚洗过一样,泛着光滑缎子般的晕光,街道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太阳光照在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又反射回来,令铺子上悬挂的各式各样的的招牌红红绿绿的直晃人眼。大的店舖门首还扎有“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还有一些铺子索性将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等,一一摆在路旁,看相算命、修面整容的,应有尽有,街上踏青闲逛的行人熙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不时还有穿着艳丽奇异的戏装的锣鼓班子、杂耍艺人急速穿过,想是赶着去庙会搭台。云飞不由自主被挤得随着人流走了一阵,眼前有金星在闪动,肚子也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急忙挤出人堆,拐进一条僻静些的小巷。走了几步就见有一粥铺店子,门口摆了烧饼摊子,另有热腾腾的米粥,已坐了一些人在吃饭。店老板见了云飞忙殷勤的打着招呼。云飞在小桌前坐下,店老板已端了一碗粥并一盘烧饼上来。碗是那种粗粗的海碗,竟有汤盆那般大小,烧饼也烤的黄酥酥的,冒着肉香。云飞饿得很了,三两口就吞下了一只烧饼,差点把舌头也吞了下去。刚出锅的米粥烫得云飞直吹气。
云飞直喝了两大碗粥,盘子大的烧饼吃了四五个,方才住口。直起腰顿觉恢复了气力,打了两个饱嗝,站起身将钱递给店老板。一旁正给客人拿碗筷的老板娘望着云飞直笑:“小伙子,忙着赶庙会挣银钱娶媳妇儿吧?瞧这吃相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准保将来生个大胖小子!”说的周围喝粥的客人都忍不住笑将起来,惹得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云飞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怎样反驳,这下周围的人更起哄的笑的更响了。
云飞又羞又恼,快步拐过了街口,忽听背后似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诧异间尚未转身便被人扯住了,转头一看,见一位白面団脸的汉子站在面前,一时又惊又喜:“方大哥,怎么是你?”
方子言上来一把抱住云飞,一叠声地问:“云飞,果真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害我好找!我的天,你咋瘦成这样了?这些日子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云飞被拥的透不过气,好容易掰开方子言:“我的好大哥,你快放了手,我这气都喘不过来了!我又不是二八娇娘,你搂着我干什么?”
方子言又怒又笑:“你小子就没个正行!难怪你老子爹生气!连我也想揍你了!”
到底高兴,“快告诉我这阵子跑哪儿去了?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害的我好苦!我只道把你弄丢了,差点没后悔死!今日老天有眼被我逮到了,看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整你!”
云飞赶紧告饶:“方大哥我不敢了还不行吗?你答应帮我保密的,可千万不能反悔啊。”
方子言道:“那得看你的表现了,走,我知道前面有家睿记老号的红槽鳕鱼做得甚是地道,你不是最爱这口吗?边吃边聊!”
云飞不去:“我吃过了。”
“你小子向来是不日上三竿不起床,不到午时不吃早饭,怎么今儿改章程了?”
云飞只是不去,方子言只好依了他,去了旁边一家干净清雅的茶馆。
方子言要了一壶茶,又给自己要了几盘茶点,“你小子自己填饱了肚子就不管别人了,想饿死你大哥啊?对了,刚刚你在那儿做什么?一群人有说有笑的?要不我还看不见你呢。”
“我才在粥铺吃了,撑得这会看见食物就想吐,要不还不跟你打牙祭?这会都后悔死了,一顿美餐耽误了。”云飞知方子言家教甚严,作息严谨,无论家里家外,一日三餐从不改点,这会应还不到午餐时分,是以对他说的并不当真。
方子言睁大眼:“云飞,这次你还真跟你爹耗上了?你说你跟你爹顶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不是老伯发顿脾气冷两天就没事了?这次我跟你一起回去。有我爹在,担保你没事。”
云飞岔开话题:“方世伯跟你一起来的?你们怎会在这儿?”方家和慕家是世交,关系一直不错,两家小辈更是常常往来,彼此十分熟悉。后来方子言的父亲升官外调,搬去了济州。但因方子言在这边有生意倒是依旧常常去慕家,是以云飞有此一问。
“择日就是舅公六十大寿,我们是专程回去祝寿的。我在这儿有几位朋友,就拐个弯过来看一下,可巧就遇见了你。爹说有两年没见伯父伯母了,这次要先去府上探望,估计回程时繁事多,怕又抽不出空子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好把你带回去,也了了我一桩心事。当初你可是答应的好好的,说在外面呆一阵子等你爹气消了就回去的,谁知你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影了,问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就知道准是你小子故意的,可巧我这两月在济州有点事儿,一直也没再回来,急得我跟什么是的,你倒好,就跟土遁了似的,诚心急死我们啊。”
方子言比云飞大七八岁,和云飞的几位兄长都关系甚好,待云飞也如自己的弟弟一般,且性子最是随和,云飞自幼就极敬重方子言,当下歉意地说:“实在对不住,都是忙活儿,还真抽不出空儿来。等回头你想怎样大骂都可以,只不要告诉我爹。”
方子言急道:“云飞,你这样子想闹到啥时候啊?这都两个多月了,府里早都急得乱成一锅粥了。若你有个差池,我怎么向伯父伯母交代?就你现在这样子,我看了都难受,不行,今天说什么我也要带你回去,你不走我着人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方大哥,我不是跟我爹赌气,我是真有事儿要做,现在正是忙的时候,这气都喘不过来呢,我怎好一甩手就走人?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保证回去,绝不食言。”
“你知不知道你在作甚么?人家忙不忙用你管?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瞧瞧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再这样下去就瘦成一把骨头了!好我的大公子,只要你回去,我保证就是挨打挨罚都你方大哥受着,决不让你有一丁点的事儿,行不行?”方子言又哄又劝,只差作揖了。
好话孬话都说尽,云飞只是不松口,已过了午后,茶馆里人多了起来,方子言又气又急,早已忍耐不住,一把就要扯住云飞强往楼下走。云飞推开方子言,脸上的线条绷得紧紧地:“方大哥,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想干的事没人能强得来,我既说了不回去就绝不会回去的,你放心,我答应你忙完这阵子我就回去给我爹赔罪,要打要罚我都不会再跑。方大哥,就当云飞求你了。”
方子言深知云飞自幼就是说到做到的烈性子,别看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混闹,可他想做的事儿谁也别想拦住他,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越发闹得不可收拾。小时候为此挨了他父亲不少打骂,性子却是依然不改。如今年纪大了,脾气越发有增无减,连父亲都拿他没折,这次因为挨了顿骂竟然离家出走两个多月,连带自己也被伯母埋怨。如今见他这样子,知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回去的,只得重重叹了口气:“既如此我也拿你没办法,,务必尽早回去免得家里挂念,伯父伯母那儿我会替你周旋。你也要自己好好保重,莫累垮了身子不是玩的。’’
云飞见方子言答应了,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方子言眼见云飞原本如玉的脸色变得灰灰的,几乎瘦了一圈,轮廓更加棱角分明,以前清澈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混没了以前的灵活样儿,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有草屑灰尘,身上一件大褂又脏又破,几乎疑心是从乞丐身上扒下来的,一双手粗糙难看,咧着口子,知他这些日子必是受了很多苦,心里不觉甚是怜惜,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塞到云飞手里:“这个你拿上,莫要太苦了,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娘想一想。”
提到娘云飞的眼圈红了:“我娘她还好吗?”
方子言强笑道:“有你这么个儿子你娘能好过吗,还知道惦记就早些回去让你娘放心。上次我跟你娘说不几日保证带你回去,这都两个月了还没见你的人影,连我都吃了老大的埋怨,你让我这次还怎么去跟伯母说。”
二人走出茶馆,云飞将银子又塞到方子言手上,只肯留了一锭十两的,然后一溜烟跑的远了。方子言眼见云飞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摇头不住叹气。
云飞见街上热闹,又兼今日难得有天空闲,不觉勾起顽皮心性,便沿着大道往睿河边走。在福瑞祥绸缎庄门前看到一顶月白素帘的小轿,旁边站着罗府账房上的小涛子。正看间福瑞祥绸缎庄掌柜已亲自送了罗嬗出来。
罗嬗见了云飞,甚是高兴:“刚才还懊恼没趣呢,现下好了,你陪我去那边走走吧。”
云飞叫了一声大小姐,四顾没见雪珠,只一个小丫头跟着,便问雪珠怎么没跟来。罗嬗笑道:“她倒想呢,盼了这几日了,偏今儿让人从杭州带的水粉胭脂亦一会子送过去,我娘让她在家盘点,谁让她是个能干的,只得留下了。”说得云飞笑起来。
罗嬗吩咐小涛子和丫头带了轿夫先回去,拉了云飞去逛了一回庙会,左不过是些杂耍百货吃食之类,逛得倦了,罗嬗忽道;“我知道一个地方风景很好的,以前踏青也悄悄去过,只小道有些难走,你敢不敢去?”
云飞不由好笑;“难不成我比你这个大小姐还娇贵?你去的我自然去的。”
二人沿着睿河走了多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地方,青山茵茵,绿水悠悠,果然景致甚好,四顾已游人甚少。
二人走的口渴,身边却又没带的有水,罗嬗眼尖,瞧见路旁有一卖水果吃食的小摊子,云飞过去见并没有什么可解渴的东西,当下只得买了几个苹果捧与罗嬗。罗嬗拿起一只瞅了瞅,又放下,再拿起一只,又放下,如此几次每只苹果都被她看过了。云飞忍住笑,伸手拿起一只最大最红的苹果,举到罗嬗脸前:“大小姐请看,这只苹果生的这般花容月貌,美丽动人,真可谓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便选这只如何?”
罗嬗笑弯了腰,险些岔气,半响方拼命忍住笑,将苹果推给云飞;“你既这般喜欢她,便将她送了给你罢。”
云飞笑着接过苹果,一双眼睛如阳光下浪涛汹涌的海子烁光闪闪:“恭敬不如从命,大小姐这般说了,我岂有不受之理?”却旋即长长的叹息一声,神色凝重,罗嬗奇道;“你为什么又要叹气?”
云飞四顾皱眉,一脸的愁苦状:“向来是鲜花插牛粪,只是现下眼前却没有牛粪,只好权且由某人委屈将就一下了。”
罗嬗笑得打跌;“亏你刚来时还装的像模像样的,却原来最是坏心。”
云飞笑;“你现在才知么?”
罗嬗想起那日客栈一幕,忽的红了脸,扭头往前面去了,云飞呆了一呆,随即大步赶上,二人来到一处山坡,在绿葱葱的草地上坐了。远远望去山青似黛,漫卷云舒,说不出的心神俱醉。只把罗嬗和云飞看的痴了一般。
“瞧,你在上面呢。”罗嬗指着远处飘忽的白云。淡淡的天光下,罗嬗一张珍珠般的恬淡素颜,有着纯稚天真的无邪,一片流光映衬下素唇媚眼,却是甚过了万紫千红。那不经意间的滟潋流光,让云飞砰然心动。
云飞嘴角上扬:“谁说我姓云了?我名字叫云飞不假,但前面还有一个字,你猜是什么字?”
罗嬗气道:“谁稀罕来猜?你这般刁钻古怪,莫不是姓刁?”
云飞嘴角勾起的漩涡让罗嬗一阵眩晕:“拜托,小的姓木。木头的木。”
罗嬗一脸的不信:“百家姓中哪有木姓?又来骗人。”
“木姓源出已久。出自子姓,为春秋时宋国大夫孔金父之后,以祖字为氏。春秋时宋国有大夫孔金父,字子木,其支孙有的以祖字“木”为姓,称为木氏。还有出自端木姓,为春秋时卫国人端木赐之后,为避仇所改。据《元和姓纂》上记载,端木姓是孔子弟子端木赐的后代。端木赐字子贡,在孔子众多弟子中,他有口才而能料事,又善于生财,所以,家累千金。在春秋政坛上,端木赐也是一位重要人物,历任鲁、卫诸国宰相,曾经游说吴国,出师敌齐以存鲁。端木赐是当时的卫国人,根据史书考证,他便是端木氏家族的始祖,其后世子孙“以王父字为氏”而姓端木。其后曾省文为端氏;或避仇改称为木氏,形成了另一支木氏……还有好多呢,要不要听?
云飞一本正经的模样让罗嬗又看的呆掉:他到底有多少种表情?有多少种心思?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云一样轻舞飞扬,却又云一样的飘忽莫测。偏生自己似与他前生相识相知。直觉造物弄人,此刻尽在咫尺,却是远隔天涯。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是痴了一般。
云飞静静望着罗嬗,她那一双大眼睛直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山泉,幽幽泛起水漾凌波。此刻方知有一种相知是前生结缘,相隔了千年百年,再见仍是心如故。就如这白云青山,他们定是相依了一生一世,看日复一日的星月轮转,等年复一年的草绿花红,就这样子依偎着亙古流年,地老天荒。只恨夕阳西下,日暮桑榆,一缕寒丝牵动那一种心痛植入心底,慢慢散开,犹如千百束麦芒扎的那心千疮百孔,痛不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