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罗嬗自此便常瞅空子就来与箐缇作伴。二人不久就形同姐妹,甚是知心。
罗嬗笑问:“那姐姐和傅将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猜他一见就喜欢上姐姐了吧?”
一阵风儿吹来,将那窗边的青玉色纱帘轻轻荡起,寈缇的眼光看着它旋又慢慢垂落,一瞬间又一次荡起,寈缇的视线飘向窗外,眼神如窗外的天空雾气蒙蒙,似乎看到那日黄沙漫漫的大漠,自己为着寻找丢失的一头小羊羔,远离了毡房族人,就在那里遇见了他。当时他和他的三千铁骑在深入探查敌情回返的途中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在茫茫戈壁和草甸中迷失了方向,靠着仅存下来的一点干粮和偶尔寻到的水源苦苦支撑了整整七天七夜了,早已力尽粮绝。却意外的抓到了她。她被带到他的面前。她低垂的眼光扫到猩红大麾的一角,上面早已被沙土和泥水玷污又被草原的阳光暴晒得斑驳不堪,她以为她会看到一张暴糵可憎的脸,可当她被迫抬起头,她惊恐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她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感觉到的最最温暖、可亲的笑容,她的心里被炫亮的阳光瞬间照的清澈透亮,她的身子似乎要快乐的飞翔起来,她从来没有觉得原来阳光是这莫的灿烂明亮,草原是这莫的清新苍翠,就连身边嶙峋的山石,那一道道的裂纹都似咧嘴大笑。她再也没有回去,她甚至连头都没有会过去看一眼那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她令他们获得了新生,她跟着他回到了他的中军大帐。
在最初的日子里他一直以为她不懂汉话,因为无论他问他什么她都不回答,也从来不说话。他以为她受了惊吓,他的脸上于是总是带着微笑。白天她紧紧跟着他,一步都不愿离开,他就让她坐在大帐的旁边,不许任何人惊吓她。其实她什么都听得懂,因为她的母亲本来就是一个汉人。后来他也知道了,一个被抓获的俘虏认出了她。当她羞辱的哭泣时,他轻轻抬起她的头,慢慢擦去了她的眼泪,柔和的微笑让她渐渐平静。她被他紧紧抱住,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离开他,她活着只是因为他。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更多。当他对她说要娶她为妻时,她差点吓得晕倒。这怎么可能呢?她虽然猜到他身份不凡,但后来知道的事仍是让她大吃一惊。他尊贵显赫的出身、无人能及的战功以及位极人臣的权位,似一道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将她远隔千里万里,草原上一颗卑微的草蔓如何能够仰望大树的呵护?她看着他为她整日心神不宁、忧心冲冲,为她遭受着家族的责难,她心如火焚。他娶妻的那一天,她的心被撕成了碎片,但她为他高兴,她是笑着看着他离去的,她知道只要还能拥有他,还能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能忍受,她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穷自己的一生,这漫长的等待,真的会有尽头吗?一念及此,那心中便如千百个结子缠绕,每一个都是愁绪万千,每一个都扯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刀搅似的锐痛,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只怕今生今世都无法摆脱,莫非真的要到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来探求这亙古不变的儿女情缘吗?
博逸进得院内,四处静悄悄的,箐缇却并不在房内,捧了一本书斜坐着倚靠在屋外廊凳子上,看的甚是入迷,连博逸进来亦没发觉。博逸轻轻上前圈住她,一只手却将书蓦地抽出,箐缇微微一惊,旋即嗔道:“我的大将军何时竟会偷袭人了?”因挨的极近,柔柔的发丝拂到脸上痒痒的,闻得到箐缇发间那一股熟悉清幽的香气,直沁入心底,博逸闭了眼睛,脸孔凑到箐缇颈间轻轻摩挲,箐缇痒得笑了起来,如若花枝乱颤,被博逸一扳身拥入怀中。却忘了书还拿在手中,书背铬痛了箐缇,哎吆一声,博逸忙松开手,看那书时,却是一本词曲,笑道;“你那儿弄来这个看?竟看的这般入迷,连我来了都不知道,小心回头被人掳了去。”
箐缇莞尔一笑,轻轻道““除了你,谁还会稀罕我这个老太婆?”箐缇刚说完既悔失言,一张脸儿蓦地晕红,便如那院中正含蕊的花儿。
看的博逸心中一荡;“这般如花似玉的老太婆只怕天下只此一人吧?“
箐缇到底撑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却转了身子回了屋子。
待得砌好了茶,转身却见博逸静静站在桌前,默不作声。上前看时却是桌上一张素笺,正是自己信手写来的,此时看时,一张笺上只是一句话;“匪我君子,终不可楥兮。“
终不可楥兮……终不可楥兮……端正秀丽的小楷,一行行、一字字刺痛了博逸的心。拿惯了刀枪令箭的手,此刻竟连一张薄薄的纸片都拿不起,似有千万斤的钧石压在心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心痛的感觉慢慢弥漫了全身,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尖利的钢针深深刺入体内,一生一世是如此的漫长遥远,相知相守是如此的让人心痛绝望,前生的等待,今世的伤痛,来生的期盼,这一条条、一重重的心结丝网环匝缠绕的伤痕累累,肝肠寸断,仍是魂牵梦萦,不肯放弃…….
泪眼迷蒙中,犹见暖阳透过月青色的湘竹珠帘,将玉色的条条光影温柔的映画在紫檀书案上,暗香流动的簪花梅笺平展展铺在上面,尚一字未落。旁边一方蕉叶白的端砚,“石之嫩处,膏之所成“,上面紫红鲜丽的胭脂晕火捺如火如荼,微微摇动的青花如萍藻般浮动其中,含露欲滴。她含笑而立,娇怯怯的腰身不赢一握。眼波流转,白玉般的脸上眉目如画。自己痴痴凝望,看她沉思半响,一挥而就:
数声鹈鹕,又报芳菲歇;
惜春更把残红折。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天不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他心中一痛,不由伸手揽住纤腰。她身子微颤,眼中泪光莹莹,泫然欲涕。却竭力忍住,嘴角笑靥依旧。他心中痛惜不已,喉头似被哽住,胸中如缠乱麻。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先前读此句,只到是词人闲情作态,此时方知心中之痛。轻揽入怀,只觉她娇小的身子柔若无骨,一缕幽香似有似无,几觉自己要被这如水般融化。只见光线透过珠帘,照射到笺子上,给字里行间画上了一条条的线影,便如那一道道的藩篱,生生的隔开了原本的相连,又如那一把把的利刃,狠狠的将人的心割成了碎片,就连这一刻短暂的相逢,也残忍的不给留下一丝一毫的眷顾……..
大帐前,配着刀剑的亲兵排列两旁肃然而立,银色的头盔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贴身护卫傅青用漆盘端了一碗银耳莲汤掀帘进去,见博弈端坐在案前凝神沉思,不敢惊动,放缓步子过去将托盘轻轻放下,退在一旁侍立。半响并不见动静,忍不住轻轻道;“将军,汤要凉了,先喝一口吧。”博弈默不作声,轻轻摇了摇头,却伸手自笔架上取了一只笔,又并不下笔书写,仍是皱眉端凝不动。傅青随侍他多年,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气,当下不敢再劝,走上两步来至案前,为他慢慢研磨。砚台是一方红丝砚,原是博弈十岁生日时小叔傅淳所送,博弈爱若至宝,后来无论行军打仗,砚不离身。此红丝砚内蕴天然的纹埋和色彩,奢紫地中红色丝纹曲折盘绕,旋转不绝但又层次分明。华丽和谐,华缛而不浮夸。十分悦人眼目。更奇的是此砚不但美轮美奂,且质嫩理润,研墨液如油,蓄墨色似漆,匣藏不干涩,惟砚池光滑如婴儿肌肤,质地致密,温润如玉。博弈蘸了墨,却不料心不在焉,那墨蘸的浓了,凝神间一滴墨已落在纸上,白白的纸上一字墨点甚是刺目。大帐中寂静无声,傅青几乎听见那墨滴落的“啪”的一声微响,心中竟是一颤,偷眼瞧博弈脸上并无不悦,感觉主子这些日子性情竟是大异往日,连自己亦是捉摸不透,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又涌上来挥之不去。自跟了这个主子,傅青无时无刻都感觉得到他的坚不可摧的意志和自信。这许是打他出生那一刻起就附着在他身上的,并将一直支配着他绝不会离去。可是这几日傅青委实疑惑了。
忽见博弈点了下头,虽极轻微,傅青还是看在眼里,急将案上素简换过,博弈这次不再犹疑,却是一挥而就;“
幽梦初回,重阴未开,哓色催成疏鱼。竹槛气寒,蕙晚声摇,新绿暗通南浦…….苔径追忆曾游,念谁伴秋千,彩绳芳柱…..应也几番凝伫…….留住,只到老,不叫归去。
“只到老,不叫归去。“笔在此处顿住了,不曾抬起,墨越湮愈农,渐渐成了一团黑迹,又浸染开来,似泪沾湿一般,傅青不忍再看,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大帐外传来一声“报“,傅青猛地一哆嗦,长出了一口气。
门外亲兵来报:“启禀将军,都察指挥使大人已到帐前。”
博逸一愣,急忙道;“快请。“慌忙放下笔站起身前去迎接,心下不由惴惴,不知这位小叔叔为何突然前来。
帐帘一掀,早有一人大步走了进来。博逸急忙见礼:“参见都察指挥使大人。”
傅淳伸手扶起:“起来吧,又没外人,就不必拘礼了。”
傅淳三十来岁,中等身材,长相甚是清秀,眉宇间一股英气。此刻一双眼睛炯炯盯着博弈。
博逸被他看的有些发毛,陪笑道;“小叔叔请坐。叔叔何时离京来到这里?”
“我奉旨前去福建视察水师,知你在这儿顺道来看看。”
“我挺好的,多谢叔叔念着。”
“哼,在茶楼喝茶聊天,夜不归宿也是挺好的?”傅淳冷冷地道。
博逸一震,脸色亦瞬间大变;“不知小叔叔何处此言?”
傅俨双眉紧皱,脸现怒容;“你以为你远离京城就没人知道是吗?身为一军统帅,闭营宵禁之后擅自外出,私会番邦奸细,险些被官军当场捉……拿。若是一本参到圣上面前,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博逸心中一瞬间转了千百个念头,却理不出一丝头绪,只是低头不语。
傅淳叹了一口气,到底心中不忍;“博逸,你心里头想的,我也知道,可是……唉,你终不能越了规矩去。我倒罢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过两****爹来了怎么说罢。”
博逸闻言大吃一惊,望着傅淳话也说不出。
傅淳苦笑;“我找了个借口先出京几日。估计你爹三五日后即到。”
博逸顿时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