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云鸿慢慢步入房内,此时已近黄昏,屋内并没点灯,光线黯然,夕阳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翠绿的纱屉,向屋内慢撒着无奈的愁绪。云飞背窗而坐,单薄的身影更添一份浮尘落寞。云鸿暗自一声叹息,心下酸痛。
在云飞对面的椅子上缓缓坐下,云鸿并没有看他一眼,更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天色已完全黑透,屋内二人似是老僧坐定,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窗外泛出惨白的月色,屋内一切倒重又慢慢亮了起来,窗外渐渐起了风,花枝摇曳,树影婆娑,似伶俐的丫头知屋内的主人心情不悦,移动之时察言观色,碎步悄行,让人怜惜不已。
“大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好了。”
云飞的声音又低又哑,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听云飞开了口,云鸿暗自松了一口气,知自己已是胜券在握。
“我想说的你都知道。”云鸿依旧正襟危坐。
“大哥,你也来逼我吗?”
“没有人逼你,这些日子一直是你在逼你自己。”云鸿依旧盯着窗外。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
云飞的声音抖抖的,似在呜咽:“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大哥。”
“那好,我就说出来,你清清楚楚的给我听仔细,”
云鸿微微侧过头,眼里是冷冷的讥讽,比眼神更冷的是声音,似一枝枝利剑无情的刺入云飞心内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无路可逃:“你根本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甘心。你最后依然会去做,只是得有人推着你去。”
云鸿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磁性,句句清晰;
“你打小虽然胡闹任性,但心里比任何人都更看重情义二字。我知道你恨不能立时去死,但我也更知道你绝不会这样做。你惹怒爹也不过是求个心里痛快。因为在你心里,慕家的分量是远远大过一个女人的。你可以为了这个女人去死,但你不会让整个慕家为了这个女人而家破人亡。但你还存着一丝丝侥幸,或者说你还在欺骗着你自己,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圣心上意,我们不敢妄自揣测,宦海风云,我们无法预料左右,但眼前的灾难陷阱,我们却必须逃离避开。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我们并非圣贤。自古皇家还有公主和亲,亲王为质,何况你娶的并非是蛮夷野女。一个女子任他在娘家如何尊贵,出嫁从夫是千古不变的祖训。你闹这么大动静倒真是抬举了她。若说是为了那个小家碧玉,你就不该这般自残,这明明是在她的心上捅刀子,这种感受还是留着给自己吧,你既这般聪明,就该让她恨你入骨,死了这心才是。本不想说的,你既非让我亲口说出来,我就做这个恶人,既已说完了,我就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收场记得要干脆利索,别拖泥带水的不像个男人。”
死一般的沉寂。
云鸿站起身欲走。
“大哥,我想再见她一面。’
云鸿猛地转回身。
“求你让我见她,”
云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云飞,不发一语。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求你们让我见见她。”
云飞的声音低低的,眼帘低垂,不敢与云鸿对视。
云鸿眼睛仍然盯着他,一侧嘴角上扬,冷冷一笑。
这声轻笑在云飞听来犹似焦雷,震的他浑身一抖。
“不错,见一面,好主意。”云鸿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眼神凛冽如刀让云飞不敢正视:“抱头痛哭、难舍难分,再来个魂断蓝桥,相约来生是吗?让她为你一辈子守身如玉,孤家寡人,还是与你一样同床异梦、藕断丝连?”
云飞心如刀搅,翻江倒海般的巨痛让他摇摇欲坠。
“云飞,你越放不下对她的伤害就越大,难道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云鸿走上前抓住云飞的双肩,强迫他抬起头来:“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注定无法兑现你的承诺,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等待,等待伤口止痛结疤,等待重新长出新的皮肉,然后把曾经的痛彻底忘掉。”
“如果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呢?”那般的铭心刻骨,那样的肝肠寸断,如何忘?如何又能忘得了?
云鸿神色凝重凛然;“那就一辈子带着疤,带着痛活着。“
云飞大坳,泪如泉涌。
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是那海子里的一掬浪朵,可以无拘无束,可以自在逍遥,却原来身不由己,携褁在惊涛****里,时时被冲向尖利的巨岩,抛去粗砳的石滩,摔得头波血流,跌得粉身碎骨。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百顷地里一树独苗,可以顶天立地,可以硕果累累,却原来妄自尊大,狂风袭来早被拦腰折断,连根拔起。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是苍穹中那一只鹰儿,可以振翅翱翔,却原来天空中早已密布天罗地网,双翅已被缚住,躯干已被网的遍体鳞伤。念及此处,浑身百骸犹如蚕儿吐尽丝绦已无半分力气,罢了罢了,从此后就是咫尺天涯,碧落黄泉,从此后就是千年修炼,百世轮回,何有它念?那份怜惜、那份心痛似凛冽冰泉忽的荡漾开来,一层层、一重重,水波涟漪间早将自己深深淹没,冷冷的不能呼吸,然而身上的痛又哪里抵的上心中痛楚的万分里的一分?想起繁花似锦的园中那个娇怯怯的身影,相隔几日,竟已是咫尺天涯。
云鸿一把将云飞紧紧楼住,云飞浑身抖得战栗不止,声似狼嚎。云鸿心内如刀似割。恨不能重重的猛掴自己的耳光。这是他心内最最疼爱的弟弟呵,这是那个天天缠着自己要他带了出去骑马的顽皮稚童,这是那个做了错事被父亲责骂哭着跑来寻求保护的小小少年,这是那个特立独行、天高云阔又意气风发的率真男孩,他从来都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大哥而骄傲自豪,他从小就对自己这个大哥万般依赖,在他的心中,自己就是那颗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就是那个逢风化雨的神仗。但刚才恰恰是自己这个万般信赖的大哥彻底残酷的打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逼破他从此遍尝人世沧桑。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刽子手,一个万恶不赦的大恶人。云鸿此时只觉从来没有像今天现在这样讨厌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现在这样痛恨自己,云飞,大哥对不住你,可是,可是,大哥又能怎么办?这是你命中注定的劫难,这是苍茫人世的阴差阳错,端的是“长恨此身非所有,何日忘却营营?”泪眼迷蒙中,犹见一轮冷月挂在当空,洒下漫漫清辉。
一路走来,那满眼的喜字红幛刺痛了人的眼睛。更刺痛人心的是下人们一声声的“恭喜少爷”。
云飞转过长廊,三姨太的甜腻嗓音就从紫檀雕花屏风的那端传入耳中:“如今翠玉姑娘可是今非昔比了,连太太也要让着三分呢,咱们哪里能支使的动?难怪二姐姐你要碰钉子呢。”
翠玉的声音;“三姨太取笑了,我一个丫头哪里有那莫大的脸面?只是委实不在手里,哪里敢推搪二姨奶奶?实是那花架子前儿二少奶奶说瞧着好,遣了玉荷来要了去,这事红翡原也回过太太的。”
“哎呀,果然是好东西,竟连二少奶奶都看的上眼,巴巴儿的要了去,要说二少奶奶那可是不像咱们小家小户出来的眼皮子浅,人家可是大家出身,凭他什么样儿的宝贝没见过?可见二姐你竟是与来愈眼力好了,只是没有了,惦记也是白惦记。”
三姨太说话刻薄,二姨太恼了,又自知不是对手,这一口气便发坐在翠玉身上;“哼,以为是攀上高枝儿了,身份还不是和咱们一样?不过是个看人眼色的,身份还没混上呢,就眉高眼低起来了!只是怕好梦做不长。我可听说了,人家哪一位可是不比旁人,听说不但舞刀弄剑的,对下人也是厉害的紧,何况还是委身下嫁,只怕进了门连太太也要看她的脸色,三妹你说,她会怎么对待一个通房大丫头呢?“
“哎哟二姐,你可是难住妹妹了,我又没做过大丫头,可哪里能够知道呢、“三姨太吃吃的笑声。”
“你们…….”翠玉的声音带了哭腔,可想而之显是又羞又恼。
云飞靴声囔囔走了进去,冲着翠玉道;“我说一大上午的找你不着,原来却跑了这里玩来了,下次在出来记得说一声,免得我满院子的找你。”
上的前去一手拉了翠玉便往外走,翠玉红了脸,欲把手抽出来,云飞反倒握的更紧了,翠玉又羞又急,几欲要哭了,云棋笑道;“你迟早是我的人,这会子怕羞作甚蓦?你放心,无论来了什么人,凭他再高贵,也越不过你家爷的规矩去。只要我在一日,便绝不会叫你们受半点的委屈。”
这分明是在叫板了,二姨太和三姨太白了脸,三姨太咬了咬牙,终究不敢发作,硬硬挤出个笑来,只是比哭好看不了多少;“都说四爷是个重情义的,今日看来果然不错。翠玉姑娘好福分。”
“三姨娘过奖了。”
云飞又是一笑,只是眼里却无半分笑意,一双星眸寒光灿灿,看的人心里冷津津的,不由低了头不敢对视,耳听得二人脚步声转过屏风,走得远了。方才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说的倒比唱的好听,若有这份本事,也不会要死要活得了……”二姨太急的直摆手。
翠玉原本窘的脸儿绯红,此时更是低了头,不敢亦不忍去看云飞的脸色。只得任由他握了手一路出的回廊。直到转过了月洞门方觉云飞的手慢慢松了些,方将手轻轻抽了出来。回顾四周见方才跟了云飞过来的两个小丫头知趣的远远落在后面,四周也并没人看见,方始稍稍松了口气,一回头却见云飞正静静地望着远处,脸上殊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一双眼睛深邃如海。先是唬了一跳,不知怎的,忽觉心内一股股的热浪直往上涌,更比刚才自己被骂犹自难受百倍。自从挨了打那时起,这位爷就似乎一直未曾开过口,目光总是虚无缥缈般的似看着极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任何人在他眼里都似不存在似的,开始甚是害怕,时间长了也慢慢习惯了,这时只见云飞嘴角微扬,似是在笑;“若是连这点子话都听不得,我也早不必活了。主子便如此,屋里人更是嘴厉,有甚莫事只管叫小丫头们去,便是太太有甚吩咐,也不必太委屈了自己。”翠玉听见云飞如此说,一双眼圈早自红了;“爷说哪里话,太太并没有说什么。”
“前儿叫了你跟红翡去了大半日,我自猜也猜得出太太说了什么。你们也不必作出这般低眉样儿,你家爷再没本事,自己屋里的人还是容不得别人来指手画脚,除非我死了….”
一句话未了,翠玉已是脸上变了颜色,伸手捂住了云飞的嘴,流泪道;“爷千万莫说这般话……奴婢哪里值得爷这般相待,奴婢只愿爷能够开开心心的,就心满意足了。”
云飞眼睛越过翠玉望着远处,看夏日的太阳照的满园子的繁花绿树犹如浓墨重彩般的炫丽迫人,又是一笑;“你们放心,我自会活的开开心心的。”声音极轻,似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虚虚浮浮的飘荡在空旷的院子里,萦绕在翠玉的耳边:”我自会活的开开心心的…….开开心心的……”虽是夏日,翠玉心里却是一片冰凉,隐隐感觉到只恐一生一世,这位爷只怕都不会开心的了……
夕阳在幻出最后一抹瑰丽魅惑的霞彩后,终于默默离去,天边还余留着几处它的泪痕。天已黑了下来,罗嬗从长窗前离开,缓缓转回身,看见雪珠已将灯点上,雪白的纱罩立时笼上一层朦胧的红晕,映衬得罗嬗脸色更加苍白。
雪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罗嬗目光过来又避了开去。
罗嬗对她微微颔首,先去床塌上坐了。雪珠似是生恐踩到了蚂蚁一般悄步跟来。罗嬗示意她坐下,指着面前一只描金匣子道:“这个你拿去罢。”
雪珠大吃一惊,因为罗嬗自打一月前大病一场之后,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开口说过话了,她亦知这匣子平日里头装的是罗嬗名贵些的簪环插戴,罗嬗对珠宝翠玉向来不上心,日常不过是简单的几件钗子就打发了。所以首饰虽多,不过就是整日躺在箱子里睡觉而已。今天见罗嬗拿了出来要给自己,还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又惊又惧,心里猛地打了个突。
“小姐.....我不能要…..”雪珠一时语无伦次。
“你跟了我这些年,临别也没有甚么好东西给你,只当是留个念想吧。”
雪珠几欲哭出来:“小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不要吓唬雪珠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以为我要寻短见么?”
雪珠不敢接声。
罗嬗拉了她坐下,脸上竟然带了微微的笑意:“你放心,我是不会去做那种傻事的。我会活得好好的。”
“小姐,我会跟着你伺候你的,你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傻瓜,我不要你跟我去,你明儿就回家吧,我会跟太太说的,你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你不能一辈子跟着我。”
“不!”雪珠流泪喊道。
罗嬗拿帕子轻轻替她擦了:
“答应我,以后一定要活的开开心心的。”
雪珠哽咽。
“人生本来就是孤独寂寞的,就像这夕阳,任它如何的瑰丽魅惑,仍是永远都不能够温暖月亮那颗冰冷如霜的心。”
金秋时节,桂花飘香,正是迎新嫁娶的好时候。
三顶花轿,三段姻缘,一幕人间悲欢让人断肠。
敬请期待《木罗裳裳》之第二部
《滴血木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