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桌子上十只空碗,这边五只,对面五只,摆的整整齐齐,就像两军对垒。博逸和云飞相对而坐,看着对方面前的空碗相视而笑。
“云飞,不日我就要奉旨回京了,大哥是人在军中身不由己,大哥真的很盼望能够喝上你的喜酒。”
云飞笑:“我这不着急,自然是先喝过大哥的就轮到我的了。”
博逸伸手轻轻在云飞头上弹了一下,笑道:“跟你说正经事,也是这般嘻嘻哈哈。唉,我就是喜欢你这般率真泼辣的样子。”
云飞又倒了一杯酒,自顾自一饮而尽,末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对不起大哥,说好了一人只喝五碗的,我这里赔罪了。我不该骗你和聂姐姐的。”
博逸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你是觉得不必说,其实主要是不知该怎样去说这件事,并不是存心要瞒谁。再说前几天我们已经猜到了。”
博逸笑中带着隐隐的得意。
云飞不相信;“真的?”
博逸伸出一个指头在云飞脸前晃晃;“别忘了你大哥是什么人,常年在沙场上奔命的人都是比别人多长一只眼睛的。”
“只是在聂姐姐前面是个例外。”云飞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博逸板起脸。
云飞嘿嘿笑;“那你何时起疑的?”不甘心的追问。
“也就这两天。”博逸见云飞着急起来,越发不急不慢:“先是看你拔剑。你拿了我的剑,连说好剑,你的眼神显然说明你见过很多宝剑。还有你拔剑的姿势很熟练,那把剑是川贵总督刚送我的,其实是那种华而不实的双子剑,朝野刚刚时兴的,但外表看就是一把,若想两把同时抽出是有讲究的,如果你是第一次见这种剑,你根本拔不出来,不要说你曾经见识过,一个乡野私塾先生不会有这样贵重的剑,你也不可能见得到。”
云飞嘻嘻一笑,自顾自转动着手上的细瓷杯子。
“还有那次去见我爹的时候,你一路走得轻松自如,那种戒备森严的地方一个乡下人进去都会晕头的,最起码也会很好奇,可你从没左顾右盼,好像极熟悉回自己的家一般。当然要仔细推敲查找就会找出更多,但我不想也不必去找了,因你只是觉得好玩,并没有丝毫故意轻慢任何人的意思。”
云飞吃了一口菜,辣的眼泪快出来了;“四公子从小脑袋被门挤了,或许是被驴踢了,总之是又得罪了巡抚大人被第无数次臭扁一顿之后,于是就离家出走了,结果就有了以下这诸般故事。‘
博逸想忍但实在是太过艰难,索性不再为难,于是酒店里响起了朗朗笑声,不知有多久没有见大将军如此畅快淋漓的大笑过了,房外傅青和另一名贴身护卫对视一眼,忍不住也轻轻笑出声来。
这两天罗裴两家都乱了套。
裴父气的哆嗦着手指着儿子,怒不可遏,若不是裴母拼命拦阻,早就一掌掴了上去。裴云默默跪下,低着头只是一声不吭。脸上的神情却是倔强而生冷,让人不寒而栗。
罗豫南几次要前来裴家拼命,都被死命拉住。裴父羞于见人,托族人转话给罗家;“自知养子不肖,愧对罗家,亦无脸再呆在睿州,不日便阖家搬离此地,永不返乡。裴家在睿城经营几代人,家族庞大,而裴父已近花甲之年,老来却被迫背井离乡,不能不说请罪心意至诚。罗家虽恨但到底两家世交几十年,亦不忍再相逼。轰动睿城的大事便很快偃旗息鼓,这让预备看热闹的一些人不觉兴味索然。但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还将是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尽管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到了晚间仍是有些凉意。裴云自吃过晚饭就在凉亭里坐着,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凉亭在园子东脚僻静处,后面是竹林,风吹过一阵簌簌的响声。丫头鹊儿踌躇了一会,还是拿了一件薄绉衣裳,过去轻轻给他披上。其实不用太太吩咐,自也都私下里传开了,知少爷这几日心情不好,凡事都仔细小心的。
一阵风儿吹过,吹落了半边衣裳。裴云伸手将绦子系住。因胳膊抬起,那身上穿的薄丝衫子袖子便滑落到肘间,月光映的腕上珠子泛着清冷的晕光。刺痛了裴云的眼睛。裴云猛地用另一只手拽下了珠子,扬手便欲狠狠甩出,那手到得半空,却硬生生停住了。月光将影子拉的很长,花树的影子将亭前青石地面映的光影斑驳,倏忽颤动。
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肉,手上青筋暴露,原以为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般短暂瞬间。两小无猜,因为无猜,所以才那般美好。青梅竹马的日子如今只留下了生涩的苦味。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掌中那一弘金丝种的翠色光华灵动,泽如凝泪,这珠子本是一对,原是祖传之物,当年外婆的陪嫁。母亲是外公外婆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己则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外孙,自幼就被他们视为掌上明珠,极尽宠爱。一岁之时第一次母亲带了自己回娘家,外婆便搂了自己在怀中,将一对用金丝和着红线系在自己腕间,这对耳环甚是贵重,母亲往日只见过外婆重大日子里放拿出来带过几次,此时经给了外孙,可见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当时外婆笑说另一只珠子等云儿长大了成了亲便给媳妇儿。母亲后来常常对自己笑说此事。有一次嬗儿看见了自己的珠子,甚是喜欢,也要一个带,于是另一只珠子便带在了她的腕上。还记得母亲当时的神情甚是自然,就像这珠子原本理所应当就是嬗儿的一样,当时自己年纪尚小,待得慢慢长大自是知道了母亲的意思,后来隐约提起此事,那时嬗儿也已懂事,只是含羞不语。后来年纪渐长,这枚珠儿被重新镶嵌了一枚金叉,罗嬗自幼对环钗珠玉便不甚在意,家常亦不喜带,但这枚钗儿却是每日随身带的。其意不言自明。记得一次上山还愿,回来才发现珠子不慎丢落,当时就急得哭了出来。自己当时急急返回寻找,偏偏下起了雨,路上泥泞难走,待得回转已是衣衫狼藉,肘上还在滑到地上时擦破了一处,嬗儿当时有哭有笑,还被自己狠狠笑话了一场,往后好些日子见了都不好意思。当那日田茂把这枚钗儿放在自己眼前,说出的话让自己如听雷震,而那猥琐的神态更是让自己险些疯掉。而罗嬗的默认则让自己心寒如冰。此时想起外公外婆止不住泪如泉涌。若是地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难过。
“云儿。”
裴云回头,见是父亲站在身后,站起低声道;“爹,您老还没睡?”
“爹睡不着啊。”
只几日功夫父亲更见苍老,愧疚让裴云心内如被针扎,哑声道;“爹,都是儿子不好,让您和娘难过。”
裴父叹了口气;“云儿,爹知道更苦的是你。你自幼便心善,只可惜嬗儿鬼迷了心窍,枉费了你一片心。”
“爹……你都知道了?”裴云低低道。
裴父苦笑;“知子莫若父。你初回家时喜气洋洋,迫不及待的跑去罗家,哪里像要抛弃她的模样?待得回来却是一脸怏怏,闭门不出。旁人不晓,为父岂能不知?自是那嬗儿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了。后来那个田茂突然来找你,他走后你几乎发狂。我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知道必是和嬗儿有关。其实这些日子我也耳闻嬗儿的事,只道嬗儿自幼便是男儿脾气,任性惯了的,只怕是好事之人因妒造谣,哪里知道却是真的有事。说起来也是大意,对不住你啊。”
裴云别转脸,脸上肌肉抽搐。
裴父叹道;“事情既然已是这般,后悔亦是无用。我知你宁肯枉担了负心的骂名,是为了保护嬗儿不受沉塘的惩罚,她虽然做了伤风败俗的丑事,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不能全怪她。她终有一天会知道你的好。是她没有福气。好孩子,你做得对,是个男人,爹不怪你。”顿了顿,看了裴云一眼踌躇道;“今儿京城那个王大人又来拜访了,我只推说你不在。看来你的恩师确实对你青眼有加,期望甚深。听说那个女孩儿德容兼备,先前你借故推辞,现下也该考虑考虑了,说不定也是一门好亲事。”
裴父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温言道;“爹知道现在你没这个心思,你还放不下嬗儿。但有些事情该放下时要放下,该拿起时也不能含糊。人一辈子重要的路不过几步,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裴云默然看着面前的竹林,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映衬着如水月色,一切朦胧而清霖,美得让人眼睛湿润。半响方缓缓道:“爹放心我会好好考虑的。”
下巴被轻轻抬起,脸上的眼泪被一只手温柔的轻轻抹去,轻的如同一片软软的羽毛飘过自己的脸颊。耳边是云飞的低语;“你这个小傻瓜!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离不开你,你是我的女人!我要你!可是我不知怎样对你说,我怕失去你,怕得要命,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原谅我,嬗儿,原谅我,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样过来的,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罗嬗哽咽着抬眼看去,映入眼睛里面的是软的叫人化不开的怜惜、如春日暖阳般的直熨帖到你的心里,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念头都迫使你向者面前这个人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