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宫阙走来,冷风乍起,不知从何处卷来几片落叶。
沈士晖略一抬眼,看见白蒙蒙的一片天,日光惨淡。
“相爷,到了。”
回头,领路的太监早已恭谨地站在檐下,示意他进殿。
移步进殿,又跟着值守太监转到旁边的暖阁里,铺设了火龙的屋内暖意熏人。正中是明黄的软榻,皇帝身着便服斜靠其上,正端起茶杯。见他进来也不发话,待到悠悠咽下一口茶,这才开口:“沈相来啦,赐坐。”
旁边的太监早已准备好,旋即安置了软垫座椅,伺候沈士晖坐下。
“这有几个折子,你瞧瞧。”皇帝往案上一指。
小太监心领神会地捧起交到相爷手中。
沈士晖眼瞅着那三个折子,心下已计算起来。
待到翻开第一个看,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奉回知州段顷的折子。全篇控诉着日前晋王府的一个女子和着几个纨绔闹事被他逮住关押后,晋王强行带出的事。
话语间很是愤恨,似乎还带着几分小儿般的委屈。
沈士晖心中暗笑,谁不知道晋王是皇帝的心头宠,也只有段顷这样不长脑袋的人才会告状到这里来。且不说晋王有没有不是,就他段顷本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在奉回的作为早就在京中传开了,巧立名目,什么禁赌的,说白了就是敛财。
话说段升病逝后,皇帝打着不忍其独子滞留西疆的旗号,硬是把段顷招回中原任职,实则是为了剥夺段家长期掌握的西疆兵权。
只是眼下看来根本没必要担心,这个段顷远没有他父亲的本事,不过一个愚钝贪婪的纨绔罢了。回来以后,他已经连着换了好几个位置,却都没做多久,就弄得官怒民怨。
到了奉回还不收敛,到哪儿都打着官府的名义敛财胡闹,早已传为朝廷笑谈,这次又和一向和气不管事的晋王闹将起来。
又看第二个折子,是奉回的一些官员的联名折,尽是说段顷的不是,收缴赌资纳入私囊,苛刻下属什么的。
再看下去,最后一道折,晋王江昱上的请罪折,悔过自己不该向地方官府强行要人,字里行间却若有若无透出对段顷霸王作风的不满来。
“沈相怎么看?”
待太监交回折子,皇帝拿在手里随意翻着问道。
“微臣并不知当日之事的实情,不敢妄言。”
“哈哈,就知道你会打太极。”皇帝倒是心情不错,不怒反笑,“也罢,你既不愿说,朕来讲。”他一顿,敛了神色,“奉回那儿,段顷是不能待了,好好的地方由不得这么折腾。”
“礼部倒是有个闲职,将段顷调回京中,陛下觉得可好?”沈士晖听着这意思,试探地问。
皇帝明明听见了话,却一径拿手指轻点桌面,停了半晌才抬眼看着沈士晖:“西疆这些日子状似也不大平静,下面的将士有些闹腾不服的……这个段顷,留着总不踏实……”
沈士晖心一沉,皇上这是动了杀意了!
“陛下的意思是……是让段顷回不来……”他斟酌着字句尽量想要说得隐晦些。
“呵!”皇帝仰头一笑,状似闲谈般轻松开口,“沈相觉得可好?这人虽是脓包,但难免有人要借他的身份做文章。”
“解决掉固然是一劳永逸。”沈士晖想想,“只是怕,反而给了西疆那帮将士口实,毕竟现下虽然平静,但外族始终虎视眈眈,若然西疆将士不满…..”
他的担心皇帝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放着段顷活蹦乱跳着,始终是如鲠在喉。转念间又想起今早文则礼的意见,也是劝他不要急着动段顷,且留他一命,暂时安抚着那帮段升的旧部。
他略一思量,终是点了头:“礼部的闲职……也好!交给你了,尽快去办,千嘉节前就让段顷回来任职!”
沈士晖暗暗舒了口气,看来皇上也是摇摆不定,是真问他对策,而非试探。
“不过,晋王倒是真对那个捡回来的丫头上心啊……”皇帝又开口,微微叹气,他明明最爱的就是老三的淡薄,但偏偏心中想要他承大统的想法一直没断过,“以前朕还不知道,因着这次的事,过问了一下,虽说当日也有晋王妃的弟弟在场,可奉回街头巷尾都说是因着那女子,老三才跟段顷撕破了脸……这几年来,眼看着那孩子窝在奉回,越发不理世事,只爱美人了……
“晋王殿下素来不慕名利,看重情义,在朝中颇成美谈……”沈士晖规规矩矩地回答。
“这孩子,自幼就是如此,倒也难得。说起那丫头,朕倒还没见过,传闻中是倾国之资?”
“好像就是每年元月的千嘉节,晋王回京时也都未带她,见到的人不多……微臣也不敢妄言。”沈士晖任宰相多年,与皇帝倒是亲近,偶尔也说些家长里短的内事,“不过听说那女子自幼在王府中长大,晋王殿下一向重情,对其格外看重也在情理之中。”
说话之间,沈士晖余光瞥见一团白色的球状东西突然从屏风后的内室里晃出,分神一看原来是只通体雪白的小狗儿,紧接着屏风后就闪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五官玲珑乖巧,仅着了单衣,赤脚踏在地毯上,踝处的铃铛轻盈作响。少女跑上前,双手抱起小狗,轻柔地拢在胸前,薄唇一展,笑意吟吟地缓缓转过身来,却是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很是乖巧可人。
沈士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怕逾矩,赶紧低下头来,心中却纳闷,不知是哪位正得宠的宫人,竟能留宿承前殿内。
“嘿!嘿!怎么光脚就跑出来了,阿福,快带她回去把鞋穿上。”皇帝皱眉轻斥,口气却是说不出的宠溺。
女孩笑着缩了缩脖子,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吐了吐舌头搂着狗儿就跟着内侍进去了。
皇帝回头看看沈士晖低垂的脑袋,微怔后,嗤的一声轻笑出来,想他定是会错了意,忙开口解释道:“是端华,昨晚在朕这儿玩儿得晚了,就没有回她母妃宫中。”
“哦,原来是公主殿下。微臣眼拙,许久不见竟未识出。”沈士晖讪讪一笑,赶紧说。
“是有好长时间了,上次沈相见到时还是端华十岁生辰宴吧?一晃眼又是七年了。”
沈士晖笑着点头:“公主越发风姿华贵了……”
端华公主的十岁生辰他自是记得的,那场盛宴在皇帝亲自督办下几乎是百官同庆,倾举国之力,远远超出了天朝公主的应有的规格,也引来不少人的非议。
沈士晖暗暗惊叹小公主如今竟出落得如此美丽,十七的年纪了,依皇帝对她的宠爱,不知会选个怎样的驸马才配得上。
外间突然有人来报,说含源宫主事官童辰修到。含源宫是江端华母妃的住处,公主成婚后开府自立,端华虽成年但未婚配,照例还与母妃住在一起。
“让他进来。”皇帝略略欠身,仰头朝里面笑喊:“娃娃快出来,你母妃派人来接了。”
立马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然后便见穿好外服的端华飞快地掠出来,所过之处卷起一阵暖融融的香风。恰巧门这时开了,一个清俊的身影从容走进来,正要下跪行礼,却被抱着狗儿的端华装了个满怀,小女孩甜腻中带着喜悦的嗓音瞬时响起:“承修!”
童辰修只得张开双臂接住她,平静的面容显出些柔情又化作苦笑,却因还未对皇帝见礼,满是无奈和为难,清眸对向皇帝,仓惶告罪道:“陛下……”
“也罢,也罢,你赶紧把她弄走,在这边唧唧喳喳闹腾了一天一夜了,给我送回去了事。”皇帝一面挥手一面笑说着反话,看向悦落的眼里明明溢满了宠爱和不舍。
端华从童辰修怀里探出身子,朝着父皇调皮地一皱眉,敷衍着行了个礼就蹦蹦哒哒地跳了出去,童辰修看她跑开,忙恭谨地告了退,也回身追上。
听着脚步声渐远,沈士晖想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便也告退起身。皇帝眯着眼睛又叮嘱了一番,要尽早把段顷调回,随即大手一挥让他退下。
出门的时候,外面轮值的内侍已经换了一个人,见沈士晖出来,连忙迎上领他出宫。
走到殿外,待悠长的红墙转过几道弯,跟在后面的沈士晖加快脚步追上前面领路的内侍,并其并肩而行。
“王公公……”
“昨个夜里西边来了密折,陛下看了没什么表情就隔了一边,是好是坏也不清楚。”
“……”
沈士晖许久没说话,等到远远能看见宫门和值守卫兵时,才低低回了句“有劳”,然后缓缓退到其身后,一并朝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