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后留着晋王夫妇在宫中住了足足三日。其间二人一再请辞,说离府太久,挤压了很多事要处理。老人家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他们回去。
临出宫门时还一再叮嘱晋王有空要多回宫来,贴身伺候的宫女笑道:“您别舍不得,不都住在洛都嘛,想见还不容易,一招就回来啦。”
老太太笑睨她一眼,佯作生气状:“我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想头,就心疼这两三个孩子了,谁也别想抢走!”
说的这两三个孩子,宫里的老人都知道是谁。若说公主那定是端华了,而另两个无疑就是太子和晋王江昱。这两个皇子性情完全不同,一个霸气十足,咄咄逼人:另一个光华内敛,温润淡然。然而偏偏老太后却不止一次说这两个孩子脾性是最像当今圣上的,听到的人也不反驳,由着她说。但心里却暗暗想着太后是老了,有些糊涂了。
也多亏得有太后镇守,晋王留京才多了一份保证。本朝定制,除了太子外,皇子十四成人大婚之后,受封亲王,离京驻守封地,只有每年冬季千嘉节之际回京述职短住。唯一的例外便是三皇子江昱,十四成年后封为晋王,迎娶太傅窦文之女为妻,本应立即前往封地奉回的。皇上以三子体弱为由要将他留在京中,并在洛都为他建府。这背后除了宛妃的努力也少不了太后的默许。朝中多有大臣不满,联名上书力谏,大有晋王不去封地赴任便不罢休之势。
就在双方久久僵持,都不肯让步的当口,是老太后亲自执杖上殿,她一露面,原本气势汹汹的朝臣们顿时短了气焰。太后冷眼一扫,巍巍落座,仿佛回到了当年先皇去世,她在大殿之上垂帘辅佐幼子的时光。反对晋王留京的多是皇后娘家人或门生,太后也不拿他们说事,一开口便说的是晋王小时候那场差点害他丧命的重病,说到动情处不禁掉下泪来,说这个孩子从小遭罪,遭人恨,一场病落下一辈子的病根,有些人是称意了,知足了。我如今一个老太婆不过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多看顾点,你们就又有不满,拿着祖制来压人。老太太哭完,脸一变,哼了一声,凌厉地说,若真要拿着祖制慢慢清算,恐怕好多事都办不成了!
殿下众人听了她的话都默不作声,太后这番话可是句句切中要害,晋王当年那场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连一般宫人都私下地在传,那简直蹊跷得不像是病。而现在翻出老账来,一干臣子中自有人心惊的,加上所谓的祖制,也不是没破过。祖宗的规矩:立嫡长最宜,但嫡长子需在十四岁后,观其言行品德合格,才立为太子。如若不称,可另立。而当朝太子却是在一系朝臣的推动下,九岁便入主东宫。
趁着殿下的人还没想好对策,太后又开口,晋王暂留洛都,不去奉回,这是我老太婆的主意,有谁不满的就冲我来,你要是觉得哪儿不对的,我们就来慢慢算!要是没意见了,众卿便就此打住吧,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事儿了!
群臣哪里还有敢发言的,事情便就此平息。
回府路上,马车行到中途突然停了下来。听到车夫在跟谁喊话,语气里有些争执的味道。江昱听了片刻,听到有晋王,相爷几个词,随即安抚地看了眼妻子,单手提起帘子来。
“什么事?”此时清晨,街上行人不多,马车正好停在一个拐角处,对面停着反向而行的另一辆车,而道路太窄,非得要一辆车先退出去才能通行,江昱看了看,大致明了。
“路过不去,那边说是沈相爷在车上,要我们先让,我说这是晋王的车,要他们退。”车夫回禀说。
江昱抬头看看那边,厚厚的车帘低垂,里面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只有神情倨傲的车夫坐在前头。
“我们退点,让他们先过。”江昱吩咐着,放下了帘子。
车轮缓缓动起来,退了一点,然后停下。就听得那边“驾”的一声吆喝,沈相的车驶了过来,两车交错之时,车身被撞得猛烈一晃,窦彦竹重心不稳倒在了江昱身上,江昱搂住她轻拍,说着没事,许是道路太窄,两边的车身碰到了。
听着声音渐远,那边的车子似已通过,晋王便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扬鞭正要发力,却听有人从后面喊:“殿下等等。”
江昱一顿,了然一笑,又撩开了帘子,往后一看,刚才过去的车正缓缓退回来,沈士晖从车中探出头,一脸的紧张。
“殿下,老臣惶恐!方才在车中小睡,不知是晋王殿下的车驾经过。”待到了近前,沈士晖赶紧致歉,“家奴愚笨,怎能让殿下退让了!”
“哪里的话,说起来我才是小辈,给长者让车天经地义,沈相不必介怀。倒是您平时日理万机,忙中偷闲在车中小憩,却被方才这么一闹惊了梦,我才是抱歉。”江昱笑说着,面不改色。
沈士晖笑容一滞,又立马还原:“哪里谈得上日理万机。殿下出去久了这才回来,不知朝廷上的动静。老臣现在无事可做,闲得很哪。倒是文尚书忙着查蜀地的弊案,跑得脚不沾地。”
江昱就算一直在京中,照理说也不应该知道朝中的事的。除了太子出席朝会外,其余皇子都不得任官列席。但此次他得胜而归,皇上言语间似乎有意让他担个一官半职。
“晚辈一向对朝中事不熟,不过这次回来也听人说起了蜀地的案子,据沈相所知,现在可有眉目了?”
“文尚书有事都是直接上报陛下的,老臣也不甚了解,不过听外间传闻,仿佛是掌管出蜀陆上通道的一个地方官叫什么玄明的与一个富商勾结,偷贩私盐到外地。只是不知文尚书怎么说?或者……哦,对了,殿下你怎么说呢?”
话到末尾,沈士晖支吾着,突然话锋一转,问向江昱。
“小辈也不敢妄加评论,不过若文尚书办理的这件事能最终如沈相所说的,到此为止结案的话,也是好事一桩啊。”
沈士晖点点头,眉头微蹙,笑意有些无奈:“也只能这般了啊。”复又叹了口气,“哎呀,刚才行车过去的时候我就觉一阵颠簸,原来是刮蹭到了殿下的车轮了。”
江昱略俯身,果然有些擦痕,笑道:“不碍事的。”
“也是啊,两车相遇,哪能全身而退,怎么都要有些损失的,不然怎么叫人服啊。”沈士晖乐呵呵地说,末尾几句降低了音量,稍稍倾身向晋王道。
江昱神色一黯,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呵的一声笑出来:“所以啊,刮蹭难免都是有的,有时候看得开些,何苦锱铢必较呢?做人也是这个道理,不要太贪了,反而赢更多。”
“殿下一席话,听得老臣恍然大悟啊。”沈士晖说,“只是有时候道理是懂,但总还是放不下啊,非要拼个输赢,起码也得是平局吧。不能哪方吃了亏啊。要不然还不如玉石俱焚了,好歹争了口气,而且到最后谁胜谁负还难说呢。您说是不是?”
“看不出沈相倒是这般有拼劲,怎么个平局还请指教一二。”江昱语气完全冷了,不过嘴角还勉强挂着笑。话说到这份儿上,越说也越直白了。
“殿下是一次都没到过奉回吧,我倒是去过一次,好一个繁华的商都……”总算挑明了。
“是吗?小王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今日府中还有事,恕我先走一步,回府!”江昱说完,也不看他,径直甩下帘子。
目送晋王马车驶出拐角,沈士晖才收了笑容,晋王脸色不好看,已是被激怒了。他也自知这是一着险棋,却不得不行。江昱征西大胜而归,势头正盛,皇帝有心一改皇子赋闲的惯例,有心让他在京中任职。他原想借张宛华的事做文章,却不料被晋王察觉,反被将了一军。文则礼先一步将私盐的事上奏,玄明看来是保不住了,而全部罪行由他承担也成了当下最好的结果。
晋王的用意很明显,手里握着他贩私盐的罪证,却久久不发,就是要等他的态度。若他不将张宛华的事揭发,那么私盐的事便到玄明为止。
现在是双方手里都拽着一张牌,僵持之下,只能就此作罢。但沈士晖一方损失了蜀地的利益,反倒是亏了。
所以不甘心的他今日“小心翼翼”地出言威胁了晋王,当前局势下,大不了继续各自揭发,玉石俱焚罢了。又拿出晋王去奉回,他损失玄明的提议,就此双方各退一步,算是和局。聪明如晋王,肯定觉得他沈士晖不会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所以他在赌,赌的是审慎的江昱在手里没有其他牌的情况下会接受他这个双方各退一步的提议。